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31/32页)

“有一次打完网球,我不是碰了碰你?那就是我说喜欢你的方式。你的反应让我觉得我像是对你性骚扰。所以我决定保持距离。”

我们最美好的时刻在午后。午餐后,就在上咖啡前,我会上楼小睡一下。午餐宾客离开或悄悄到客房休息时,父亲可能躲进书房,或溜去跟母亲午睡。到了下午两点,极度的寂静在这栋房屋落脚,仿佛笼罩这个世界。零零落落地,偶尔听到鸽子的咕咕声,或是响起安喀斯边打点工具、边尽量避免发出大噪音的铁锤声。我喜欢听他下午工作的声音,即使偶尔被他的砰砰声、锯物声,或每周三下午砂轮机发动磨刀石的声音吵醒,这一切让我觉得恬静而与世无争。就像多年以后,夜半时分,听到远方雾笛声从鳕鱼角⑰附近传来的感受。下午,奥利弗喜欢敞着窗户和百叶窗,让我们和往后的人生之间只隔着飘飞的透明纱帘。他总说若是遮蔽太多阳光,将这样的景致遮挡在视线之外,就是一种“罪行”:你可无法一辈子拥有这样的风景。这时,谷地与丘陵间那片高低起伏的原野似乎笼罩在飘升的橄榄绿色雾霭中:除了向日葵、葡萄藤、一小簇一小簇的薰衣草,还有那些谦卑盘踞的橄榄树,犹如浑身长满疖瘤的老稻草人弯着腰,在我们裸身躺在我床上时,透过窗户痴望进来。他的汗水味,也是我的汗水味,我的身边是我的爱人同志⑱,而我也是他的爱人同志。包围着我们的,是玛法尔达那带着黄春菊气味的洗衣剂,那也是我们家这个世界在灼热午后散发的气味。

鳕鱼角(Cape Cod):美国麻州(Massachusetts)东南方的一个钩状半岛。

原文为man –woman

回顾那些日子,我毫不后悔;对于当时冒的险、羞耻、缺乏远见,丝毫不后悔。奔放的阳光,丰饶原野上的高大植物在下午三四点的酷热中打瞌睡,我们家木地板的吱嘎声,烟灰缸在我床头柜大理石板上轻轻推动的擦刮声。我知道我们的时间所剩不多,但我不敢去算;我知道这一切会往哪儿去,却不愿意去读里程碑。这是一段我刻意不为回程路撒面包屑的时间;相反地,我把面包屑吃掉。说不定他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讨厌鬼,在时间与流言终于像取内脏般清出我们共有的一切时,把整件事缩减到除了鱼骨头之外什么都不剩的同时,他可能永远改变我,或毁灭我。我可能想念这一天,或者涌生远胜此时的感受,但我始终知道,那些下午在我的卧房里,我把握了我最美好的时光。

有一天早上,我醒来,看见黑暗笼罩B城,阴沉沉的云快速飘过天际。我完全清楚这意味什么。秋天不远了。

数小时后,乌云散去。仿佛为了补偿自己的小恶作剧,天气似乎从我们的生活中抹除所有秋天的暗示,给我们当季最和煦的日子。但我已经注意到那个警告,就像不予采用的证据即使从听证记录中删去,也难以排除陪审员知道该项证据的事实。我意识到,我们两人过的是借来的时间。时间始终是借来的,而就在我们最无力偿还、还得借更多的时候,借贷机构却要强索额外费用。我开始在心里为他拍下快照,捡起从桌上掉落的面包屑,收集起来,藏到我的秘密基地,并且可耻地列出清单:岩石、崖径、床、烟灰缸的声音。岩石、崖径、床……但愿我像电影里子弹用尽的士兵,义无反顾地丢掉再也无用的枪;或像沙漠里的亡命徒,不肯节约壶里的饮水,反而屈服于口渴,开怀畅饮,然后将空掉的水壶弃置路上。相反地,我把小东西收集起来,准备在未来贫瘠的日子里,让过去的微光带给我温暖。我开始不情愿地从当下偷取物事,好偿付未来将背负的债务。我知道,这和晴朗的午后合上百叶窗是同样的罪行。但我也知道,在玛法尔达迷信的世界里,预期最坏的状况,确实是预防坏事发生的好办法。

有一天晚上我们去散步,他说他很快就要回美国去,我这才发现我所谓的先见之明是多么徒劳无益。炸弹绝不会掉在同一个地方;而这一颗,我怎么也没料到,就恰好掉到我的秘密基地里。

奥利弗要在八月的第二周回美国。才进入八月没几天,他说他想在罗马逗留三天,趁那段时间找他的意大利出版商处理手稿。接着他会直接飞回家。问我想跟他一起去吗?

我说好。我不该先问过父母吗?不需要,他们从来不反对。对,但他们不会……他们不会的。听说奥利弗要比预期更早离开,并且要在罗马度过几天,母亲问他能否让我同行——当然啦,要经过他这个“牛仔”的同意。父亲则没有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