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学反应(1992)(第6/8页)

我吃惊地发现,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流了下来。

“这是……”我刚要张嘴就哽咽了。

阿姨抱着我的头,把我揽在怀里。感受到她温暖的身体,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哭起来,我已经有好些年没有流泪了。

“我好想她啊!”我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一边任由阿姨轻抚着我的后背。

聚会在一栋没有水电的山间小屋里举行。毕业考试的所有笔试都考完了,只剩下口试还没有完成,学校对我们的管束也松了几分。同学们决定先聚在一起庆祝一番。便携CD机放着音乐,我们放肆地笑着,说着各式各样的蠢话。虽然只是考完了毕业考试,那感觉却像刚刚抢过银行一样,似乎剩下的事情就是想着怎么花钱了。

阿尔瓦突然不见了。她经常一个人走开,但见她过了一小时还没回来,我就出去找她。我在离小屋几百米的地方发现了她。她站在一块突出的山岩上,凝望着脚下的山谷。

我伸脚踢了一块石头。她转过身来。

“你怎么了?”

“没事。”她说。

我们肩并着肩坐下,把腿伸到岩石外来回晃荡。月光照亮了整个山谷。

“昨天我读了你写的故事,”她说,“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几周前,我重新开始写作。通往童年的大门似乎突然向我敞开,我发现自己就像当年那个十岁的小男孩一样,重新拾起了讲故事的兴趣。我模仿罗曼诺夫[19]那篇《不屈的心》写了一些小故事。罗曼诺夫和托尔斯泰及麦卡勒斯一样,都是阿尔瓦崇拜的作家。

“你真的很有天赋,尤勒斯。”她说,“坚持写下去,你一定会成为作家的。”

“我也说不好,其实我觉得照片才更准确,更真实。”

“有时候谎言更好。”

毕业后我要去慕尼黑服民役,所以那晚我问她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合租,或者我们再多找个室友。阿尔瓦不置可否,她总说自己要先来一场旅行,或是搬到很远的地方。“说实话,我对这儿没什么留恋的。”有一次,她这样说完又笑了,“除非我爱得死去活来,才会留下来。”

我感觉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才能将她留在身边。同时,我一直藏在心底的担忧也浮上了水面:迄今为止,每个跟阿尔瓦走得太近的男人都被她赶走了。她不愿意跟我一起跳舞,这份婉拒只有一种解释。我一直在想,我该怎么办?我现在该怎么办?

“你知道我父亲去世前对我说了什么吗?”我紧张地玩着自己的手指,“他说,重要的是交到真正的朋友,一个灵魂伴侣,一个永远都不会抛弃你的人。这比爱情重要得多。”

阿尔瓦转过身来望着我,月光照亮了她的双唇。“你怎么说起这些来了?”

“有时候我在想,你我就是这样的朋友。我可以想象我们一辈子都会是朋友,我也很高兴在这儿结识了你。对我来说,或许没有人比你更重要了。”

我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就在这时,我意识到原来之前我很少触碰她。“我想说的是,跟我一起去慕尼黑吧!”

她想了一会儿说:“我们明晚再细谈吧,那时我应该想好是否要合租了,好吗?”

“好的,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做点什么。”

“做饭?你会吗?”她半开玩笑地说,“好吧,听上去不错。那你明天七点左右来我家接我?”

我点点头。见她似乎想一个人再待一会儿,我就走了。我很肯定自己在小屋里还开心地跟其他人一起跳过舞,但具体的过程却一点都不记得了。之后的那些年,我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我跟阿尔瓦的第二段对话。

到了睡觉的时间,仅有的几张床很快就被占了,剩下的人只能横七竖八地在地上打开垫子和睡袋。那晚很冷,我冻得瑟瑟发抖。因为喝了太多酒,我睡不着,一闭眼就看见一切都在脑海里盘旋。阿尔瓦就在我身边,我听到了随身听播放和倒带的声音。后来,她终于将它放在了一边。

安静……十分安静。

我像一个亲临犯罪现场的侦探一样,回想起白天的每一个细节,一切都历历在目。我试着解读阿尔瓦的每一个动作和我们之间的每一次对话。譬如,聊到那些看上去总是无忧无虑的同学时,她说:“有时我不得不相信,世上真有不知道自己会死的人存在。”我反复思索着这句话。阿尔瓦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虽然她就躺在我身边,我却依然思念她。我想象着跟她一起生活在慕尼黑的情形,想着明天的晚餐和我们即将到来的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