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新娘(第6/8页)

那个早晨很冷,然而充满足以刺伤视网膜的耀眼冬季阳光。周遭一阵盘旋的风似乎要与我们同行,仿佛那戴面具、不说话的庞大身形斗篷里藏着风,可以随心所欲将它放出,因为风吹动我们马匹的鬃毛,却没有吹散低地的雾气。

景色一片凄清,四周满是冬季悲哀的棕与深褐,沼泽厌倦地向宽大的河伸展而去。那些斩了首的柳树。偶尔一只鸟咻然飞过,发出哀戚难当的鸣声。

我逐渐被一股深沉的奇异感笼罩。我知道这两名同伴——类人猿般的家臣和由他代为发言的主人——跟其他人没有半点相似,那个前脚长着利爪的人与女巫有密约,要远在北方芬兰边界的她们放出困在打结手帕里的风。我知道他们生活的逻辑与我截然不同,直到父亲以人类特有的草率莽撞将我抛弃给这些野兽。想到这,我更觉几分畏惧,但,我想,也不算太强烈畏惧……我是个年轻女孩,是处女,因此男人否认我有理性,就像他们也否认那些不与他们完全相同的生物有理性,这是多么没理性的态度。若四周这整片蛮荒孤寂中看不见任何其他人,那么我们六个——包括骑士与坐骑——全加起来也没有半个灵魂,因为世上所有高等宗教一律明确宣言:野兽和女人都没有那种虚无飘渺的东西,上帝打开了伊甸园的大门,让夏娃和她的魔宠全数跌出。于是,请了解,尽管我不至于说,骑向芦苇河岸的一路上我私下进行着形而上学的思考,但我确实在思索我个人处境的本质,思索我是怎么被买卖,转手。那个为我脸颊扑粉的发条女孩,被制造人偶的工匠设定为模仿真人;而在男人之间,我不也一样被设定为只能模仿真实人生?

这长着利爪的魔法师骑在苍白马上的姿态,让我想起忽必烈汗麾下的豹般勇士骑马打猎,然而他究竟是什么,我一点概念都没有。

我们来到河边,河面宽得看不见对岸,河水充满冬的静止,几乎看不出在流动。马匹低下头喝水,小厮清清喉咙,准备讲话。这地方完全隐蔽,前有一片在冬季变得光秃的灯芯草,还有树篱般的芦苇遮掩。

“如果你不愿让他看见你脱光衣服——”

我不由自主摇头——

“——那么,你就必须准备看见我主人赤裸的模样。”

河水拍打卵石,发出细微叹息。我的镇定立刻荡然无存,几乎濒临恐慌边缘。不管他究竟是什么,我都不认为自己能受得了看见他真实的样子。那匹牝马抬起头,口鼻还滴着水,用热切的眼神看我,仿佛促劝着什么。河水再度拍打我脚边。我离家好远。

“你,”小厮说,“必须看他。”

我看出他很害怕我会拒绝,于是点点头。

突然一阵狂风,吹得芦苇弯下腰,也吹来一阵他那浓重的伪装气味。小厮举起主人的斗篷为他遮挡,不让我看见他拿下面具。马匹动了动身体。

老虎永远不会与羔羊一同躺下,他不承认任何不是双向的合约。羔羊必须学会与老虎一同奔驰。

一头庞然大猫,黄褐皮毛上有焦木色的野蛮条纹几何。他沉重浑圆的头是那么可怕,所以他必须将之隐藏。那肌肉多么有力,那步伐多么深厚,那双眼睛充满横扫一切的热烈,像一对太阳。

我感觉自己胸口撕裂,仿佛出现一道奇异的伤口。

小厮走上前来,似乎要遮掩住主人,既然女孩已经看见了他。但我说:“不。”那虎坐着动也不动如同纹章图案,他与自己的凶猛立下了不伤害我的合约。他比我想象中更大许多,以前我在圣彼得堡沙皇的动物园里曾看过一次老虎,那些动物可怜憔悴,金色果实般的双眼光芒微弱,在遥远北地的牢笼中枯萎。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像人。

于是,此刻我打着寒噤解开外套,向他表示我不会伤害他。然而我的动作笨拙,脸有些红,因为没有任何男人曾见过我赤身裸体,而我是个骄傲的女孩。是骄傲,而非羞耻,让我手指的动作那么不灵活,此外我也有些忧惧,怕他面前这个纤弱的小小人类样品本身或许不够堂皇,不足以满足他对我们的期望,因为,谁知道,在他如此长久无尽的等待中,期望可能会变得太大。风吹得灯芯草丛沙沙作响,河面上掀起阵阵波纹漩涡。

在他严肃的沉默中,我向他展露我的白肌肤、红乳头,马匹也转过头来看我,仿佛他们对女人的自然肉体也抱持有礼的好奇。然后野兽低下庞大的头,够了!小厮比个手势表示。风已停息,一切恢复静定。

然后他们一同离开,小厮骑着小型马,老虎跑在前面像猎犬。我在河岸稍走一会儿,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自由。然后冬季阳光开始晦浊,渐暗的天空吹来几阵雪花,我回到马匹旁时,发现野兽已骑上他那匹灰色牝马,再度穿戴斗篷与面具,看来完全人模人样,小厮则一手提着猎捕到的肥大水鸟,马鞍后还横搭一头年轻雄獐子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