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新娘(第7/8页)
小厮没有把我送回牢房,而是带到一处虽老式但优雅的起居室,房里摆放着褪色的粉红织锦沙发,足以媲美神灯精灵宝藏的众多东方地毯,玎玲作响的数盏玻璃大吊灯。分枝烛台的烛火将那副钻石耳环中心照出彩虹般七彩光芒,耳环就放在我的新梳妆台上,而我那周到备至的使女已经捧着粉扑和镜子站在一旁。我打算戴上耳环,于是拿起她手中的镜,但镜子又处在魔法发作的阶段,我看见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父亲。一开始我以为他在对我笑,然后才看出他那完全是欲望得到满足的笑容。
我看见父亲坐在我们住处的起居厅,就在那张他把我输掉的桌子旁,但现在正忙着数算一大叠钞票。他的处境已经改善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理得整整齐齐,身穿入时新衣,手边方便拿取的地方放着一只盛有气泡酒的冰透酒杯,旁边摆着冰桶。野兽显然一看见我的胸脯便立刻付了现金,尽管我可能为那一眼而死。然后我看见父亲的行李都打包妥当,准备离去。他真的忍心这么轻易就把我丢在这里?
桌上除了钱还有一张纸条,漂亮的字迹我看得相当清楚:“小姐不久便来。”他是不是用这一大笔不义之财迅速勾搭上哪个妓女?完全不是。因为,就在此时,小厮敲敲我房门,宣布从现在开始我什么时候要离开宫殿都可以。他手上还搭着一件黑貂大衣,是野兽给我的小小奖赏,早晨的礼物,他正准备用它把我包装起来送走。
再看向镜子时,父亲已经消失,只看见一个眼神空洞的苍白女孩,我几乎认不出她是谁。小厮有礼地询问该何时为我备车,仿佛丝毫不怀疑我一有机会便会卷细软而逃,而使女的脸已不再与我一模一样,仍高高兴兴继续微笑。我会给她穿上我的衣服,上紧发条,送她回去扮演我父亲的女儿。
“让我一个人留下。”我对小厮说。
这回他没有锁门。我戴上那副耳环,耳环非常重。然后我脱下骑装,任它堆栈在地,但脱到衬裙时,我的手落回身侧。我不习惯赤裸,对自己的肌肤这么不熟悉,使得脱光衣服像是剥皮。相较于我原先准备给的东西,野兽要的只是一件小事,但人类赤身裸体是不自然的,从我们以无花果叶遮掩私处开始便是如此。他的要求因此令人厌恶。我感觉痛彻心肺,仿佛剥去自己的内层毛皮,而那微笑的女孩保持姿势站在那里一无知觉,暂停模仿生物,看着我脱得只剩下供买卖的冰冷白肉;若说她的眼睛对我视而不见,这里就更像市场了,众多眼睛看着你,却丝毫不思及你的存在。
自从离开北方,我的整个人生似乎都在如她这般无动于衷的凝视下度过。
最后只剩下我畏缩的裸体,除了他那对完美无瑕的泪滴之外一丝不挂。
我缩身裹上稍后必须还给他的毛皮,抵御沿着走廊穿梭的刺骨寒风。不用小厮带路,我知道怎么去他的书房。
我试探地敲门,没有响应。
然后风把小厮团团转地沿廊吹来。他一定是决定了:既然有一人赤身裸体,那么大家都要赤身裸体。除去制服的他正如我先前怀疑的那样,是只纤巧动物,一身蛾灰色丝般柔毛,棕色手指丰肥如皮革,巧克力色的口鼻,温和无比。看见我穿戴着精致毛皮和首饰,他嘻嘻嗤笑,仿佛我盛装得像要去听歌剧,然后他以非常温柔的庄重态度脱下我肩上的黑貂皮,貂皮化为一群吱吱叫的黑老鼠,立刻踩着硬邦邦小脚冲下楼梯,消失不见。
小厮鞠躬引我进入野兽的房间。紫色睡袍、面具和假发放在椅子上,左右扶手各套一只手套。这套外貌就像空屋等着他,但他抛弃了它。屋里有毛皮和尿液的臭味,香炉四分五裂躺在地板上,炉火熄灭,烧了一半的木柴被拨得四散。一根由自身蜡油固定在壁炉架上的蜡烛,在老虎眼中燃起一双细狭火焰。
他来来回回,来来回回不停踱步,沉重的尾巴尖端微抖,沿着这处囚室的四壁走来走去,四周满是啃嚼过的血迹斑斑骨头。
他会大口吃掉你。
吓小孩的恐怖故事变得有血有肉,那是最早最古老的恐惧,恐惧于遭到吞噬。野兽,他那肉食兽的骨堆之床,白皙、颤抖、赤裸裸的我,仿佛将自己当做一把钥匙献上,开启一处和平国度,在那里他的食欲并不意味我的绝灭。
他静立如石。他怕我比我怕他更甚许多。
我蹲在潮湿稻草上,伸出一只手。现在我已在他金色双眼的力场中。他自喉咙深处发出狺吼,前脚弯下伏低头,狰狞咆哮,张开血盆大口,对我露出他的黄牙。我动也不动。他嗅着空气,仿佛想闻出我的恐惧,但闻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