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9/21页)

她的脑中充满了混乱的、没有中心的想法和意见,是那些很久以前或是几个小时之前听到的东西。她想她之所以睡不着就是因为这些杂念,于是试图把思绪好好地梳理梳理。但这是一项费事的工作。当她想整理一个想法时,另一个就冷不丁儿挤了进去。有那么一阵子,她试图集中于他们的旅行剩下的部分,像巴西安和她在离开地拉那前计划的那样。她开始计算他们要待在山间的时间、他们要住进的房屋的数目—其中有些屋子对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比如欧罗什的库拉,他们第二天就要在那里被拉夫什神秘的主人所接待。迪安娜试图想象这一切,但是她的思绪仍然游移不定。她把手放在太阳穴上,似乎是要减慢她活跃的思想造成的太阳穴处的剧烈跳动,但是一会儿之后她就觉得,强制让它不跳,看起来只会让那种眩晕的感觉更糟。因此她把手移开,干脆顺其自然,让思绪彻底神游。但是那又变得难以忍受。我必须想一些普通的事,她对自己说。于是她开始回忆几个小时前在客人房里他们谈论的内容。我要再次想起它们,她想,就像牲畜圈里的公牛那样,反刍。巴西安肯定会非常赞同这种形象的比喻。不久前他在客人房里对她就很关心。他在经得房屋主人的同意后,把所有事情都解释给她听。因为在客人房里,或者说在男人的居所里,是不允许低语或私人谈话的。所有巴西安对她的解释都在屋子里的男人们的关注下。在那闲聊是禁止的,不完整的句子或未成形的想法都是不允许的,所有的谈论都用以下措辞来表达:“你说得很好。”或“愿主保佑你的嘴。”“听他们说的是什么。”巴西安曾经悄悄对她说。她发现谈话实际上并没有按照他跟她说的那种方式进行。阿尔巴尼亚人的家在字面意义上就是一座堡垒,巴西安告诉她,既然依照法典,家庭的结构代表了一个小国家,那就可以理解,一场阿尔巴尼亚人的谈话会或多或少反映出其别具一格的情况。然后,在傍晚时分,巴西安又回到了他喜爱的话题上—客人以及好客。他对她解释道,“客人”的概念就像所有伟大的想法一样,与之相随的不仅是其庄严的一面,也有其荒谬的一面。“在这儿,在今天傍晚,我们被神注人了力量,”他说,“我

们可以放任自己做任何疯狂的事,甚至杀人——而由房屋的主人来承担责任,因为他已经在餐桌旁欢迎了我们。好客者有他的义务,卡努法典是这么说的,但是也有限制,即使是我们,是神,也不可以跨越的。你知道那些限制是什么吗?如果像我说过的,任何事对我们来说都是可能的,但是有一件事是禁止的,那就是移动火上的罐子的盖儿。”迪安娜忍不住大笑。“但那也太荒唐了。”她嘟嚷道。“也许吧。”他说,“但那是真的。如果今天晚上我那么做了,房屋的主人会立刻站起身来,走到窗户旁,声嘶力竭地对着全村人喊,说他的餐桌被一位客人侮辱了。那一刻客人就成了一个与主人势不两立的敌人。”“但是为什么?”迪安娜问道,“为什么要那样?”巴西安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如何解释。也许是遵照任何伟大想法都会存在瑕疵的逻辑,这种瑕疵不会减弱它的伟大,只会让它更容易被接受。”他说这话的时候,她悄悄地看了看四周,有好几次她都差点脱口而出:“是的,是真的,这些事物当然有其庄严性,但是这儿难道不能更干净一些吗?毕竟,如果一位女子可以拿来和一位山间仙女相比的话,她就必须拥有一间浴室((salle de bain,原文为法文——译注),因为山间的仙女都是爱干净的啊。”但是迪安娜什么也没说,并不是她没有勇气,只是为了不至于失去思路的清晰和连贯。说实话,这是为数不多的她不曾告诉他的想法之一。通常的情况下,她无论想些什么都会让他知道的,事实上,即使她说出来的话让他受到了伤害,他也不会妄自判定那个想法是错误的,因为所有说出来的话和做出来的事都是一个人为诚实付出的代价。

迪安娜换了一个姿势,这也许是第一百次翻身了。当她和巴西安还待在客人房的时候,她的思绪就已经混乱了。虽然她努力地想仔细听进去所有被讲述的内容,但在那个房间里,她的思绪已经开始在一个个念头间跳来跳去了。现在,她听着底下的牲口传来的吵闹声(她再次对自己笑了笑),发现睡意时不时就会因为一块地板的嘎吱声或是一阵突然的抽筋而飞走。她叹息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儿来呢?”她被自己的叫喊吓到了,因为她仍然清醒到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现在还没来得及想象,睡意便漫了过来,它们就像他们旅行经过的那些荒野,弥漫伸展,带着永远不能移动盖子的罐子散布到各处,接下来在想象中她表演了那个被禁止的行为,把手朝着它们伸过去—就是那些玩意儿引起了所有悲哀的嘎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