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6/12页)

三四郎的心里有三个世界。第一个世界很遥远,充满与次郎所说的那种明治十五年以前的气息。那个世界里的一切都很平稳,但也都像还没睡醒。想要回到那个世界,是最不花力气的。只要三四郎想,立即就能回去。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想回去。换句话说,那个世界就像一条退路。三四郎把他抛弃的“过去”封存在那条退路里。就连自己怀念的母亲也深埋在那条路上,三四郎一想到这儿,立刻觉得很不应该。所以每当他收到母亲的家书,便回到那个世界低回一番,重温旧梦。

第二个世界里有许多长满青苔的红砖建筑,还有非常宽敞的阅览室,从这一头望向那一头,几乎看不清对面人的面孔。室内还有堆得极高的书籍,如果不用梯子爬上去,根本就摸不着。书页早已磨损,手垢将那些书页弄得黑漆漆的。书籍的封面上闪着烫金文字。无数的羊皮封面、牛皮封面,还有两百年前的纸张,全都积满了尘土。但这些神圣的尘埃是经过二三十年好不容易才累积起来的。这些静谧的灰尘,甚至比寂静的岁月更胜几筹。第二个世界里也有许多人影正在晃动,仔细观察,这些人的脸上大都留着胡子,走在路上时,有人抬头仰望天空,有人低头俯视地面。他们身上的服装必定很脏,生活都过得非常清苦,态度却从容不迫,悠然自得。他们在电车的包围中,毫不客气地面向天空呼吸太平的空气。身处这个世界的人因对周遭无知而不幸,又因逃离尘嚣而有幸。广田老师生活在这个世界里,野野宫也在这里,三四郎现在也差不多摸透了这里的气氛。但如果想要离开,倒也不成问题。只是好不容易才领略到个中滋味,随手抛弃也实在有点可惜。

第三个世界充满灿烂,就像春光荡漾的季节,这里有电灯、银匙、欢声、笑语,以及冒着泡沫的香槟酒杯,还有地位高高在上的美女。三四郎跟美女当中的一人说过话,还跟其中一人见过两面。对三四郎来说,这是寓意最深的一个世界,虽然近在眼前,却难以接近。那种难度就跟接近天边的闪电一样。三四郎从远处望着这个世界,心里感到非常奇妙。他觉得自己若不从某处钻进这个世界,某处就会有缺陷,而自己似乎也应该有资格成为这世界某处的主角。但本该迫切期待稳定发展的这个世界却束缚住他,主动切断了可供进出的通道,三四郎觉得这现象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他躺在棉被里,先把这三个世界放在面前比较了一番。然后又将它们搅在一块儿,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总之,最理想的结果就是把母亲从乡下接来,再娶个美丽的妻子,然后把全部心力都投注于研究学问。

这是个再平凡不过的结论,但三四郎在思绪连接到这个结果之前,已经在脑中进行过各种各样的思考,对一名习惯以思索的劳力来衡量结论价值的思想家来说,这种结果不能算是平凡。

不过,这种结果也等于表示,区区一个老婆就把广阔的第三世界概括表达了。其实这个世界里有很多美丽的女性。如果要翻译这些美丽的女性,能够使用的字词也有千百种……三四郎试着模仿广田老师,也开始使用“翻译”这个字眼了。假设只能用人格形容词来翻译女性的话,那我就该使用能让更多人感动的字词,为了使自己的性格更趋完整,我就该多接触美丽的女性。只满足于一个老婆的现状,等于主动地限制自我发展。

想到这儿,三四郎发现自己竟能想出这么一番大道理,显然已经受到了广田老师的影响。但事实上,他并没有深切地感到不满。

第二天,三四郎到学校去,课堂的讲义照例很无聊,教室的空气也依然远离尘俗,所以直到下午三点之前,他完全属于第二世界。等到课程结束后,他才摆出一副伟人的架势走出学校,到了追分派出所门前,刚好碰到与次郎。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伟人的架势立刻被与次郎这阵笑声彻底击溃,就连派出所的巡警脸上也露出了微笑。

“怎么了?”

“没什么。你像普通人那样走路就行了嘛。你这模样,简直就像Romantische Ironic。”

三四郎听不懂这句洋文的意思,只好换个话题。

“房子找到啦?”他问。

“我就是为了这事刚才到你家去了……明天终于要搬了。来帮忙吧。”

“搬到哪儿去?”

“西片町十段三号。你九点以前先到那儿打扫哦。然后在原处等着,我随后就到。听清楚啦。九点之前哦。三号。那我先走了。”与次郎说完便匆匆离去。三四郎也急急忙忙赶回宿舍。到了晚上,他又回到学校,走进图书馆查看“Romantische Ironic”的意思。原来这是德国的施勒格尔[83] 提出的想法,书中对这个名词的解释是:“凡被称为天才的人,必定整天悠闲度日,既无目标,也不努力。”读到这儿,三四郎才放下心来,回到宿舍后,立刻上床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