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遗闻(第14/20页)
约瑟·克尼克一路享受着步行的乐趣,他已有多年没有徒步旅行了。实在说来,他将这件事情回顾了一下之后,感到他的上一次真正徒步旅行,好像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他从玛丽费尔斯修道院走回卡斯达里参加华尔兹尔举行的珠戏年会,那次年会曾因汤玛斯·冯·德尔·卓夫导师逝世而蒙上一层阴影,结果导致他自己被遴派为新任珠戏导师。通常,每当他忆起那些日子之时——想到他的学生时代和在竹林精舍逗留的时期更是不用说了——他总觉得好像从一个寒冷而又沉滞的房中注视那阳光普照的广阔原野,注视那呼唤不回的往事,注视那记忆的乐园一般。这一类的回忆总是平凡的现实被一种神秘的喜悦分开而现的一幕遥远而又特别的景象,纵然是在没有愁虑萦怀的时候亦然。然而现在,在这个晴朗而又愉快的九月午后,当他以轻快的步伐一路向前踏去,不时止步四下张望,瞥见周遭片片的碧绿、块块的棕黄,以及远方那些由蓝而紫,像薄纱一般的轻霭时,很久以前的那次徒步旅行,似乎并不像一种被退隐的现实割开的远方乐园。他现在所做的这种徒步旅行,跟他过去所做的那次并无两样;现在的这个约瑟·克尼克,与从前的那个约瑟·克尼克,接近得像个同胞兄弟。一切的一切都更新起来了,都充满神秘了,都充满希望了;过去的一切可以再度出现,许多新的东西亦然。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盼望这一天和这个世界了,而今见到它们如此自在、如此美好、如此纯真。自由自在、自主命运的快乐,像一壶浓酒一般地流遍他的全身。自从那次之后,他有多久没有有过此种感觉了?究有多久没有有过此种可爱而又极乐的幻觉了?他思索了一下,想起了这种稀贵的感觉先是挨了一记闷棍,而后遭受致命打击的时候。事情发生在他与汤玛斯导师所作的一次对谈之间,在后者所作的那种友善而又讽刺的瞥视之下。现在,他想起他丧失自由那个时辰的那种怪异感觉了。实在说来,与其说那是一种苦闷,一种烧灼的痛苦,毋宁说它是一种畏缩的开始,颈部背后的一种隐约震颤,横膈膜上面某处的一种有机警报,生活意识的温度上,尤其是速度上的一种改变。那个致命时刻的那种焦灼、收缩之感,那种潜在的窒息威胁,如今已经获得补偿或消除了。
在驱车前往希尔兰的前一天,克尼克就已下定决心,不论结果如何,都不怨天尤人了:现在,他不许他自己去想他与亚历山大对话的情形,不许他自己去想他与他争斗和争胜的细节。他让他自己完全敞开胸怀,让那种轻松自在的感觉充满他的全身,就像一个做完一天工作的农夫迎接黄昏的清闲一样。他感到他既安全而又没有非尽不可的义务要尽。他可以暂时豁免一切,免除每一种责任,不必去做任何工作,不必去想任何事情。这是光明灿烂的一天,满眼光彩,完全可见,全体呈现,没有任何外来的要求,既无昨天,亦无明日。他边走边唱,不时满足地哼着一支进行曲,那还是他在艾萧尔兹英才学校就读时与他的同学外出远足之际常常分为三或四部轮唱的一些进行曲之一,而从他生命中那个晴朗早晨,现出一些小小的明亮记忆和声音,像一些啁啾着的小鸟一般鼓着银色的翅膀向他飞来。他停在一株叶色已经斑斓的樱桃树下,坐在青草丛中休息。他将手伸进他的外套口袋里面,取出一件亚历山大导师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随身带着的东西——一支小小的木笛,以温柔的心情对它凝思片刻的时间。他拥有这支像小孩一样天真可爱的乐器并不很久,大概不过半年的时间,接着他想起了他得到它的那个日子,心情颇感愉快。那天他驱车到蒙特坡去与卡洛·费罗蒙蒂讨论一些音乐理论的问题。他们的话题转到某些时代的木制管乐器时,他请他这位朋友带他看看蒙特坡的乐器收藏品。他俩愉快地参观了几间陈列古老风琴、竖琴、琵琶,以及钢琴的敞厅之后,来到一个贮存学校教学乐器的建筑。克尼克就在那里看到一只橱柜,里面装满着这样的小型木笛;他取出一支,把玩了一会,并且试着吹了片刻,接着探问他的朋友他是否可以拥有一支。卡洛大笑着请他挑选,随后又大笑着拿一纸收据请他签名,但接着他就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明这种乐器的构造、指法及其吹奏的技巧。克尼克一直随身携带着这件漂亮的小玩具,并且不时加以练习——他自童年就读艾萧尔兹之后,就没有再吹管乐器,但经常发愿要再从头学起。除了练习音阶之外,他还运用费罗蒙蒂为了初学之人编辑的一册古歌选集,因此,导师花园或其卧室中这才经常传出柔和而又优美的笛声。他虽还不配称此种乐器的大师,但已学会吹奏不少合唱诗歌;他对这些诗歌,不但熟知它们的乐谱,而且还记得其中许多的歌词。想到这里,其中的一支歌忽然在他的心里浮现了出来;它似乎颇能反映目前的心境,于是情不自禁地低吟了如下的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