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三、印度生活(第10/14页)
他明白到,进行此种报复性的远征,乃是他的责任所在。可是,他的责任又怎样呢?往往被我们毫不在意地忽略的责任,究有多少?何以只有这个报复的责任非同小可?不可忽视?何以没有使他马马虎虎,敷衍了事,反而拿出全副的热情以赴?这个疑问刚在他的心中生起,他的心脏随即就提出了答复,因为他刚一想到他与小王子拉瓦纳告别时的痛苦,他的心脏马上就痛苦地悸动起来。
他明白到,如果牲口和人民被抢而国王袖手不管,更多的打劫和暴力侵犯就会扩大开来,越过他的国界而逐渐向腹地逼近,终而至于大敌当前,乃至专找他的痛处——他的儿子本身——下手。他们会将他的儿子——他的王位继承人——从他身边夺去;他们会将这个孩子带走,然后加以杀害,也许是折磨而死:而这将是他最难忍受的痛苦,比弄死普乐华蒂本人还要难受,还要糟糕。这就是他所以那样热切地跃马而去的原因,也是一个元首如此尽责的根由。既不是为了关心人畜的损失,也不是为了善待他的百姓,更不是有意宣扬父王的英名,而是出于他对这个孩子的一片热烈、痛苦,而又背理的爱心,出于他对失去这个孩子将会感到的那种热切,而又非理的畏苦之心。
这便是他在征骑上面所得的体认。但他还没有想到捕捉和惩罚高文达手下的人。他们已经带着掳掠物逃走了,因此,为了表示他的决心和勇气,他得亲自率领他的人马越过边界,摧毁对方的一个村落,捞回一些牲口和奴隶。
他出征已有多天了。在得胜归来的途中,他再度沉思起来,而返回家中后,显得非常沉默而又颇为烦恼了。因为,他已从他的沉思之中体悟到,他已完全落入了陷阱,没有了任何摆脱的希望:他的整个天性和他的种种行动都陷入了一种魔网之中。他对哲学的喜爱,对于静坐和清净无为的爱好,都在不断地增进之中;然而,他对拉瓦纳的爱心、对于其子的生命与未来的忧心,以及同样困人的战斗义务和纷扰,亦在从另一个源头日见滋长中。情感生矛盾,爱心起战争。他已在讨回公平的行动当中抓回了一批牲口,恐吓一座村庄,并且强行拘捕了一些无辜的人民。不用说,此一行动当然会导致新的报复,新的暴力,如此往返不息,直到他的整个生活和他的整个国家完全投入战争和暴力之中而变得刀光剑影,乃至兵连祸接。他自回宫之后,所以变得如此沉默,如此烦恼,就是因了这种透视或识见。
他的想法没错,对方果然没有让他安心过活。侵犯和掠夺之事一再发生。为了索偿和自卫,达萨只好再度带兵出征,而当敌军退避之时,他的部下就只有将气出在对方的平民身上了。武装的骑兵逐渐成了首都的常见景象。边境的许多村庄,如今也驻扎了永久的警备队伍。军事会议和作战计划扰乱了达萨的生活。他看不出这种永无了期的游击战争究竟有什么意义;他为受到池鱼之殃的百姓感到难过,为因此丧生的死者感到悲痛。他感到悲伤,因为他逐渐疏忽了他的花园和他的书卷;他感到悲伤,因为他逐渐失去了生活的平静和内心的安宁。对于这些问题,他常与那位婆罗门僧戈巴拉讨论,有时亦与他的妻子普乐华蒂谈谈。
难道他们不该请求一位受人尊敬的邻国君王出面做个和事老么?就他这一方而言,为了求得和平,他乐意割让一些牧地和村落。但对这种论调,无论是那位婆罗门僧,还是他自己的妻子,都听不入耳,这不但使他感到失望,而且有些气愤。
对于这个问题,由于他与普乐华蒂的意见不合,不但导致了一场非常剧烈的争吵,结果还造成一种严重的感情破裂。他一再地向她申述他的观点,但她总是觉得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皆是针对她本人而非对这场战争和徒然的杀戮而发的。她在一场冗长而又恼怒的反驳中宣称,这是正中敌人下怀的下策,因为对方正要利用他天性善良和爱好和平的弱点——畏战的心理更是不在话下了;她认为敌人会接二连三地迫使他签订和约,签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要让出一些国土和人民,永无餍足之日,而且会趁他衰蔽脆弱的时候卷土重来,再度发动战争和劫掠,将他所剩的一切完全夺去。她说她所关心的并不是牲口和村落,也不是战功和罪责,而是整个的命运,他们的生死和存亡。并且还说,如果达萨不知道他对他的尊严,对他的儿子,对他的妻子负有什么责任的话,她愿意担任教导的职务。她的眼中冒着愤怒的火焰,她的语声中带着气愤的颤动,她已很久没有显得如此美丽,如此热情了,但他唯有感到烦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