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三、印度生活(第12/14页)
这就是他的生活故事如今在他心中呈现的大概模样,实际上也很容易作此解释,只有少数几个污点和忽略,需要如此看待。他已忽略了一些地方,其中一个事实是:他根本没有成为那位隐者的徒弟。相反的是,他已到了自愿离他而去的程度。但观点因了事后的悔悟而有所改变,也是常见的事。
普乐华蒂对于这些问题的看法颇为不同,虽然比起她的丈夫来,她是不太喜欢深思熟虑的人。她根本没有想过纳拉。相反的,她认为,假如她没记错的话,为达萨带来好运的人,只是她,而非别人。她曾负责使他成为国王。她已为他生了一个儿子,毫不吝惜地给了他爱情和快乐。但到头来,她却发现他不配她的伟大,不值她的远大计划。因为在她看来,显而易见的是,这个即将来临的战争,只能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摧毁敌人,加倍扩增她的权力和财产。但达萨却没有一点王者的气概,对于这个理想不但不高高兴兴地予以热切的合作,反而畏畏缩缩地避免战争和征服,宁愿懒懒散散地把时间浪费在他的花鸟和书卷上面,也不肯勇往直前。与他相反的是骑兵司令官昆瑟瓦密陀罗。此人很有男子气概,一再主张尽快打胜这场硬仗,是主战派的一个极端分子,其热情的程度仅次于她普乐华蒂自己。两人之间,无论从哪个角度比较,总以昆瑟瓦密陀罗占取优势。
达萨并非没有注意到他的妻子与昆瑟瓦密陀罗的友谊正在日渐增长之中。他已看出,她不但非常欣赏他,同时也让她自己接受这个勇敢而又快活,但或许颇为肤浅,甚或有些愚蠢的军官,以他那种男性的微笑、强健的齿牙,以及修饰得很好的胡子欣赏她自己。所有这些,达萨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心酸,但也相当不齿。他不免有些自欺自骗,说那根本不值一顾。他既没有侦察他们,也不想查明他们的友谊是否已经超越了文明的限度。他以他平常看待一切不幸事件惯用的那种强自镇定的态度注视着普乐华蒂与这位英俊骑兵之间的恋情和她表示她喜欢他甚于喜欢她丈夫的种种神情。不论他的妻子是否存心不贞和背叛,是否只是表示她轻视他的怯懦,这都没有什么关系。这件事情已经发生,并且正在发展之中,就像他所感到的战争和灾祸一样,即将临到他的头上。对于此点,无计可施,无事可为。对于它,唯一可能采取的办法是:逆来顺受。因为,达萨的英雄气概和丈夫本色,就在于忍辱负重,而非攻击征服。
不论普乐华蒂与这位骑兵队长之间的互相钦慕是否已经逾越了道德规范,不论怎么说,普乐华蒂的罪过总比他达萨本人要小一些。他对此点颇为了然。他既然是个喜欢思考和怀疑的人,自然会怪她瓦解了他的幸福。或者,不论怎么说,他如今之所以落入人生、爱情、野心,乃至报复和侵略的陷阱,普乐华蒂至少要负部分的责任。在作如是想的时候,他甚至归罪女人,归罪爱情,归罪贪恋世间的一切,归罪整个的狂歌热舞,追求情欲、通奸、死亡、杀戮,以及战争。但同时他也十分明白的是:普乐华蒂不该受到责备。她并不是一个祸因,相反的,受害的却是她自己。她既没有造罪,故而也无责可负,不论是她的美,还是他对她的爱,都是如此。她只不过是阳光中的一粒微尘而已,只不过是河流中的一个涟漪罢了。避开女人与爱情,避开野心和享乐,应该是他自己的事情。他应该安分守己地在牧人群中做个牧者,再不然就该克服他自己的障碍,去修那不可思议的瑜伽之道。他忽略了此点,没有能够办到:他没有远大的抱负。再不然就是他没有忠于他的志趣,以致终于被他的老婆名正言顺地视为一个懦夫。但从另一方面看来,她已给了他这个儿子,给了他这个脆弱而又漂亮的男孩,使他为这个孩子担心受怕,畏首畏尾,但也使他自己的生命有了意义,实在说来,使他有了一种大大的乐趣——不用说,自然是一种充满痛苦和恐惧的乐趣,但不管怎样,总是一种乐趣,一种真正的幸福。而今他要为这种幸福付出代价了——以他内心的烦恼和辛酸,以他的甘愿作战和赴死,以他的有意趋向一种可怕的命运,作为补偿。
就在这个时候,高文达国王正在他的京城里面,听候邪恶记忆的妖媚唆使者纳拉之母的吩咐。高文达的侵略和挑战,不但愈来愈为频繁了,而且也愈来愈无耻了。只有与强大的戈巴里国王结为同盟,才能使达萨有足够的力量维持和平与睦邻的关系。然而戈巴里这位国王,尽管对达萨颇为友好,但也是高文达的亲戚,故而也婉转地回绝了达萨求他结盟所做的一切努力。完全无法逃避,连保持稳健和人道的希望都没有。此种注定的结局愈来愈近,唯有忍受的一途了。事情演变至此,连达萨本人几乎也渴望战争了。既然战争已到无可避免的地步,那就只有希望那蓄积已久的雷霆早些打来了,就只有盼望这场灾难快些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