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伊里奇之死(第12/23页)

大家看到他很不舒服,就对他说:“如果您累了,我们就不打了吧。您休息休息。”休息?不,他一点也不累。于是他们就打完了这一圈。大家都闷闷不乐,沉默寡言。伊凡·伊里奇觉得,他把这种闷闷不乐传染给了大家,但他又没法把它驱散。他们吃过晚饭,就各自回家了,只留下伊凡·伊里奇一个人在那儿独自寻思:他自己的生活被毒害了,而且他还使别人抑郁不乐,而且,这种毒害不是在减弱,而是越来越厉害地渗透到他的整个机体之中。

虽然怀有这样的想法,还有肉体的疼痛和内心的恐惧,但他必须躺到床上,然而却常常因为疼痛而大半夜都睡不着。可是第二天早晨还得起床,穿衣,乘车去法院,说话,写字,而如果不去法院,那就得一天一夜二十四小时都待在家里,而其中的每一小时都是痛苦。他就这样孤苦伶仃地生活在死亡的边缘上,没有一个人理解他,也没有一个人可怜他。

一两个月就这样过去了。新年以前,他的内兄来到他们的那个城市,要住在他们家。他到的时候伊凡·伊里奇在法院,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则出门买东西去了。他从法院回来,走进自己的书房,在那儿见到了他的内兄。他的内兄是个健康好动的人,正在收拾自己的皮箱。他听到伊凡·伊里奇的脚步声,便抬起头来,默默地看了他一秒钟。这一眼就向伊凡·伊里奇说明了一切。他的内兄张大了嘴,一声“哎呀”没喊出来,咽了下去。这个动作肯定了一切。

“怎么,我变了吗?”

“是的……有点变化。”

他的内兄说过这话以后,尽管伊凡·伊里奇一再想使他再谈谈自己外表的模样,但他总是避而不谈这个话题。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回家后,他就去找她。伊凡·伊里奇锁上门,开始照镜子,先照正面,再照侧面。他拿起了他和妻子的合影,把照片和他在镜中看到的自己进行比较。变化是巨大的。接着他把衣袖捋到胳膊肘上面,瞧一瞧手臂,又放下衣袖,坐到沙发上,脸色变得比黑夜还要阴沉。

“不行,不行。”他自言自语道,接着便从沙发上跳起来,走到桌前,打开案卷,开始读,但他读不下去。于是,他打开了门,向客厅走去。客厅的门关着,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门前,开始偷听。

“不,你太夸大了。”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说。

“我怎么夸大了?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你瞧瞧他的眼睛,一点光也没有。他得的什么病?”

“谁也不知道。尼古拉耶夫(这是另一位医生)说是某种病,反正我也不懂。列谢季茨基(就是那位名医)说的却完全相反……”

伊凡·伊里奇走开了,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来,开始想道:“肾,肾移位。”他想起了医生向他说过的所有的话:肾怎样脱落,又怎样移位。于是他便在想象中极力要捉住这个肾,使它停下来,把它固定住。他觉得自己的要求很小。“不,我还得再去找一下彼得·伊凡诺维奇。”(就是那位有医生朋友的朋友。)他摇了摇铃,吩咐套马,准备出门。

“你到哪儿去呀,Jean[8]?”妻子带着特别忧伤和难得有的和善表情问道。这种难得有的和善表情使他恼火,他阴郁地看了她一眼。

“我要去拜望一下彼得·伊凡诺维奇。”

于是他就去拜望了那位有医生朋友的朋友,又同他一起去拜望了那位医生。他遇见了医生,并同他谈了很长时间。

医生从解剖学和生理学的角度详细分析了他体内发生的种种情况,他全都明白了。

盲肠里有一个玩意儿,一个小玩意儿。这一切是能够治愈的。只要加强某一个器官的功能,减弱另一个器官的活动,便能产生一种吸收作用,一切也就康复了。他回家吃饭稍许迟了一点。他吃了饭,愉快地聊了一会儿天,但是他很久都下不了决心离开客厅,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工作。最后,他终于向书房走去,并且立刻坐下来工作。他读着案卷,工作着,但他却不停地想着他还有一件暂时搁在一边的重要的心事,要等工作完毕之后再去处理。当他结束了工作他才想起,这件心事是对于盲肠的焦虑。但是他并没有陷于这焦虑之中,他走到客厅去喝茶。客厅里有客人,大家在说话,弹琴,唱歌;那位法院预审官,女儿中意的未婚夫也在座。照普拉斯科维娅·费多洛芙娜的说法,这个夜晚,伊凡·伊里奇过得比其他人都愉快,但是他一分钟也没有忘记他还有一件暂时搁在一边的关于盲肠的重要心事。十一点钟的时候,他向大家告辞,回自己的房间去了。自从他患病以来,他就独自一人睡在书房旁的一个小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