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伊里奇之死(第14/23页)
他所感觉到的就是如此。
“如果我也必须像卡伊那样死去,那我是应当知道这一点的,我是应当心中有数的,但是我心中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我和我所有的朋友我们都明白,这决不会和卡伊一样。可现在却变成了这样!”他自言自语道,“不可能的。虽然不可能,但却成了事实。这是怎么回事呢?应当怎么理解这一点呢?”
他无法理解,于是就极力驱除这个想法,认为这是一种虚妄的、错误的、病态的想法,并且极力用另一些正确的、健康的想法把它们挤走。但是这一想法不仅是想法,似乎就是现实,它又来了,站在他的面前。
他又轮流地唤出另一些想法来取代这一想法,希望能够从中找到支持。他试图回到从前的思路上去,这些思路过去曾为他遮挡过关于死的想法。但奇怪的是,过去这一切遮挡过、掩盖过、消灭过关于死的意识,现在却不能再起这个作用了。最近一个时期,伊凡·伊里奇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企图恢复过去那些能遮挡住死的思路。他一会儿对自己说:“我应该去办公,要知道我过去是靠它生活的。”于是他就抛开一切疑虑,到法院去了。他与同僚们交谈了几句后便坐下来,按照老习惯用若有所思的目光漫不经心地环视了一下公众,然后用瘦削的双手撑着橡木软椅的扶手,与往常一样探身俯向同僚,并把案卷推过去一点,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他突然抬起眼睛,正襟危坐,说了几句套话,就开始审理案件。但是他腹部左侧的疼痛毫不理会审案的进程,开始发作起来。伊凡·伊里奇注视着,极力不去想它,但是它却继续作祟,它又来了,站在他面前,盯着他,他被惊呆了,眼睛里的光熄灭了,他又开始问自己:“难道只有它才是真实的吗?”他的同僚和下属惊讶而同情地看到,像他这样一位出色、精明的法官,居然也会乱了程序,出现差错。他振作精神,极力使头脑保持清醒,好不容易才把庭审进行到终了,然后郁郁不乐地坐车回家。他已经意识到,他的审判工作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把他想要遮挡的事情遮挡住了;他已经不能靠审理案件来摆脱它了。而最糟糕的是,它之所以要引起他对它的注意,并不是为了要他做什么事,而仅仅是为了叫他看着它,正视它,什么事也别做地看着它,这使他觉得难以形容地痛苦。
为了摆脱这种状况,伊凡·伊里奇就去寻求安慰,寻求别的屏障,别的屏障找到了,并在一个短时间内似乎救了他,但是立刻又被穿透了(不是被毁坏了),似乎它能穿透一切,任何东西也无法阻挡它。最近这个时期,他常常到他布置的那间客厅去,就是他摔倒的那间客厅,为了这间客厅,为了布置这间客厅(他想起来都觉得痛心、可笑),他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因为他知道他的病是从那次碰伤开始的。他走进客厅,看到打了蜡的桌子上有一处被什么东西划破的痕迹。他找寻原因,发现这是相册边上被弄弯了的铜饰造成的。他拿起了那本他满怀着爱粘贴起来的珍贵的相册,对女儿和她朋友们的任意糟蹋感到十分恼火,相册中有的地方被撕破了,有的照片被放倒了。他仔仔细细地把相册整理好,把被弄弯的铜饰又扳正了。接着他想把这一套放置相册的etablissement[11]移到另一个墙角里去,靠近花。他喊来了仆人:让女儿或者妻子前来帮忙。她们不同意,反对这样做,他与她们争吵,大发脾气。但是一切都很好,因为他把它忘了,看不到它了。
不过当他亲自搬东西的时候,妻子却说:“何必呢,佣人们会做的,你又要做对自己有害的事了。”这时,它突然穿过屏障,一闪而过,他看见了它。它一闪而过,他还抱着希望它将就此消失,但是他不由自主地注意了一下腹部左侧,那儿还是老样子,还跟从前一样在隐隐作痛,他已经不可能忘记它了,它分明在花的后面窥视着他。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
“是的,就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窗帘,我就像去冲锋陷阵,牺牲了生命。果真是这样吗?多么可怕,多么愚蠢啊!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然而却成了事实。”
他走进书房,躺了下来,他又和它单独待在一起了。他与它面对面,但却拿它无可奈何。他只能望着它,浑身发冷。
七
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的,这是没法说清楚的,因为这是一步一步、不知不觉地发生的,但是在伊凡·伊里奇患病的第三个月,却出现了这样一种情况:无论是他的妻子、女儿、儿子,还是他的用人、朋友、医生,更主要的是,还有他自己,大家都知道,别人对他的全部兴趣仅仅在于他是否能很快地、最终地腾出位置,使活着的人摆脱因他的存在而产生的麻烦,而他本人也可以从自己的痛苦中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