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莫斯科的日子(第14/17页)
这是一幢十分古老的营房式砖楼,里面有个院子,贴着内墙建了三层的木结构回廊。楼里的居民正按原定计划在开大会,参加大会的还有一位区苏维埃来的女代表。正开着会,突然军管会来楼里检查持枪证,没有持枪证的武器一律没收。检查队长告诉区苏维埃代表说,她不必走,因为搜查要不了很长时间,等检查过的居民陆续回来,就可以继续开会。
检查眼看要结束了。现在轮到请日瓦戈看病的那家,这时日瓦戈正好赶到。他要去的回廊梯口,守着一个士兵,肩上挎了杆用绳子拴着的枪。他说什么也不让日瓦戈上楼。检查队长问清原委后,让士兵放医生上去,说等他看完病再搜查。
这家的男主人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黝黑的脸膛没有一点光泽,忽闪着一双忧郁的黑眼睛。看来他心情紧张:既为妻子的病担忧,又为眼前搜查着急,而且对医生和医学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崇敬。
为了不浪费医生的时间和精力,主人想尽可能讲得简单扼要。可他越着急,说得就越乱、越啰嗦。
屋里满是抢购来的各式家具,有高级的,也有一般的便宜货;这是为了把钱换成保险的实物。成套家具中掺杂着个别的不配套的东西。
那年轻人认为,他妻子患了神经性恐惧症。他啰啰嗦嗦地讲起他们曾贱价买进一个带音乐装置的老式自鸣钟。钟早已不走了。当时是作为钟表工艺珍品买下的(主人还带日瓦戈到隔壁房间看了看)。他们甚至认为,这台钟未必能修好。可突然多年未上弦的钟自己走了起来,而且还响起了复杂的法国小步舞曲,后来又停了。“我妻子吓坏了,”青年人说,“她觉着这是给她报的丧钟,于是一病不起,尽说胡话,不吃不喝,也认不得我了。”
“因此你就认为是神经受了强烈刺激?”日瓦戈怀疑地问道,“请带我去看看病人。”
他俩走到隔壁房间。房顶上挂着枝形细瓷吊灯,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两侧,放着两个红木床头小柜。外侧躺着一个个子不高的妇女,眼睛又黑又大,被子一直盖到鼻子下面。当她看见有人进屋来,就要他们出去,手伸出被子使劲一甩,睡衣宽大的袖子一直滑到腋窝。她不认得自己的丈夫,旁若无人地低声唱起了一支忧伤的曲子。她越唱越伤心,就放声恸哭。后来,又孩子似的抽抽搭搭,哭着说要回家去。她不让日瓦戈给她看病,不论医生站在床的哪一边,她总转身背对着他。
“应该让医生看看才是,”日瓦戈说,“不过,即使不看,我也明白了。她得了斑疹伤寒,而且不轻。她够痛苦的,很可怜。我想最好送她去医院。问题不在于条件是否方便,主要是需要经常的护理。患了斑疹伤寒,开头几周的护理是非常重要的。你们有车吗?最好用一辆马车把病人送到医院去,哪怕是一辆拉货车也可以。当然,出门要给病人穿暖和点。我给你们开个证明。”
“行,我去想办法。但请等一等。难道她真得了伤寒吗?太可怕了!”
“很遗憾,确实如此。”
“如果她不在我身边,我怕她会死去。您是不是可以到家里来给她看病,尽可能多来几次?您要什么酬谢都可以。”
“我已经向您说明白了,重要的是要对她做经常的观察。您听我说,这是万全之策。现在无论如何要弄辆马车来,我给她开一张入院单。我们最好去你们居委会开。证明需要居委会盖章,此外还要办一些别的手续。”
十二
经过盘问和搜查的居民,披着厚厚的披肩或穿着皮大衣,一个个回到了没生炉子的居委会来,以前这里是个存放蛋品的货栈。
屋子一头摆着办公桌和几把椅子。可人太多,不够坐。于是就把长方形的空蛋箱翻过来,放在四周充当坐凳。屋子另一头,是摞得老高的空蛋箱,快顶到天花板了。碎鸡蛋的蛋白蛋黄和地上的刨屑冻成了团,扫到墙角堆着。在这堆刨屑里耗子窜来窜去,有时还跑到前面的砖地上,然后又钻回去。
耗子一窜出来,有个胖女人就尖叫着跳到蛋箱上。她装腔作势地翘着手指捏起裙角,脚上那双摩登的长筒靴,在箱盖上跺个不停,故意嘶哑着嗓子,像喝醉了似的喊道:
“奥利卡,奥利卡,你这儿尽是耗子。哎呀,讨厌的东西,又窜过去一只!哎呀呀,这畜生还有灵性!样子多凶!哎呀呀,爬上箱子来了!可别钻到裙子里。哎唷,吓死我了,哎唷,吓死我了!先生们,请你们别往这边看。对不起,我忘了现在不叫先生,叫公民同志。”
这哇哇乱叫的女人穿件敞怀的羊皮短大衣。她垂着个皮肉松弛的双下巴,往下是高高隆起的乳胸和绷着绸裙的肚子——这三个隆起物不停地颤悠。想必在那三流商人和掌柜的圈子里她一度算是个风骚女人。可现在她肿眼泡下面的猪眼,都快眯成一条缝了。很早以前,她的一个情敌朝她洒过硫酸,可没有烧着,只有两三滴撩在她左颊和左嘴角,留下两个不明显的小疤,这反倒给她增添了几分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