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莫斯科的日子(第12/17页)

男孩不知如何是好,一句话没说就往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又回头望了望,才推开那扇不太牢的、沉甸甸的大门,出去后哐啷一声关上。

过了十来分钟,日瓦戈也出了大门。他忘了那个孩子,也忘了找人的事,脑子里塞满了报上的消息,迈步回家。路上又碰上件事,虽然是生活琐事,然而在那些日子里却也非同小可。他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

在离家已经不远的地方,他在黑暗中撞上了一堆横放在马路边人行道上的木板和圆木。旁边的小巷里有个机关。大概这是公家送来的燃料,是郊外木屋拆下的一堆旧料。木材在院子里搁不下,所以占用了街面。这一大堆木材由一个荷枪的哨兵守卫着,他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不时还走出院子巡视。

哨兵拐进院里的时候,恰好一阵旋风卷起浓重的雪雾;日瓦戈毫不迟疑地转到木材堆后面灯光照不到的暗处,左右摇动着慢慢把压在最底下的一根沉木头晃松了,再使劲把它从木堆里拉出来,扛上肩。他竟不觉得特别压肩(自家的东西不觉重嘛),悄悄顺着背阴的墙根扛到了西夫采夫街家里。

这段粗木到的正是时候,家里的劈柴眼看就要烧光。他把圆木锯开,破成整整一大堆劈柴,然后蹲在炉前添火,默默地坐在颤抖发响的炉门前。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把圈椅挪近炉边取暖。日瓦戈从衣兜里掏出报纸递给岳父,一边说:

“没看过吧?欣赏欣赏吧,读一读。”

日瓦戈仍旧蹲着,拿一个小火钩拨弄炉膛里的劈柴。他大声地自言自语说:

“一次绝妙的外科手术!一下子就出色地把发臭的旧脓包全切除了!对于几个世纪以来人们顶礼膜拜而不敢抗争的不公正制度,这是一个直截了当的简单明了的判决。

“他们如此果敢彻底,表现了某种人们早就熟悉的民族精神,有普希金那种无条件追求光明的良知,有托尔斯泰那种正视事实的精神。”

“普希金?你说什么?别着急。我马上就看完了。我不能一边看一边听你说。”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打断女婿的话,误以为日瓦戈嘟嘟哝哝的独白是对他说的。

“最重要的,是弄清伟大在哪里?倘若交给谁一个任务,要他创造新世界,开始一个新世纪,他必定先要清理地基,先要等旧时代结束,然后再开始建设新时代。他需要从整数开始。重起一行,另起一页。

“现在可好!这史无前例的历史上的奇迹,这一创造,一下就闯入了奔流不息的普通生活的最深处,全然不管这日常生活的进程如何。它并非从头开始,而是在中间发端;这不是预先选好的日期,而是随随便便的普通日子,是城里电车穿梭往来的高峰时刻,这一点才是最伟大之处。只有最伟大的事件才不择地点与时间。”

冬天到了,正如人们预料的,虽然不像之后接连的两个冬天那样可怕,却也相差不远:阴暗,饥饿,寒冷。整个冬天,人们在破坏习惯了的一切,改造一切生存根基,拼命挣扎,抓住即将流逝的生活。

可怕的冬天,一来就是三年,一年接着一年。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可怕的事仿佛都发生在一九一七到一九一八年的冬天,其实某些事可能是稍后才发生的。这连续的几个冬天已经混成一片,很难一年年地区分开来。

旧生活和新秩序还不协调。新旧之间还没发生一年后国内战争中那种势不两立的敌对关系,但两者之间也缺乏联系。新与旧各据一方,彼此相对,旗鼓相当。

那年,各种机构都在进行改选:居委会、各种组织部门,还有各种民政事务机关。它们的成员也在变化。都派有权力无限的政委,都是意志坚定的人,身穿黑色皮夹克,揣着手枪,很能吓唬人;他们很少刮脸,更少睡觉。

他们熟知手上只有小票面公债券的可怜巴巴的小市民的习性。对这些人,他们毫不留情地讥讽挖苦,好像对待被逮住的小偷。

这些人掌管着一切,就像纲领所要求的那样。于是一个创举接着一个创举,一个联合接着一个联合,全都布尔什维克化了。

圣十字医院现在已改名为第二人民医院。医院里发生了很大变化。一部分职工被解雇,许多人自动辞职,因为觉得在这里工作好处不大。这些人大都是收入很高、掌握时兴医术的医生,生活优裕,又能说会道。他们辞职是出于私心,却装作出于公民责任感而采取的示威性辞职行动。这些人对留在医院工作的人是不屑一顾的,甚至和他们几乎断绝来往,对日瓦戈的态度就是这样。

晚上,日瓦戈夫妇常谈谈生活里的一些事:

“星期三别忘了上医生协会的地下室去取冻土豆。有两口袋。我先要问清楚几点钟能下班去帮你。用雪橇得两个人一起拖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