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莫斯科的日子(第7/17页)
施莱辛格的话不断被别人打断。他们七嘴八舌各嚷各的。她坐到日瓦戈旁边,拉起他的手,把头凑过去,为了压过别人的喊声,像对着话筒似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地说道:
“尤拉,什么时候我带你去一趟,让你见见他们。你懂吗?你应该像希腊神话中的安泰那样和土地结合在一起。你干吗瞪大了眼睛?我的话你觉得奇怪?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一匹久经沙场的战马,出身贝斯士热夫女校,尤拉。我蹲过拘留所,在街垒上作过战。当然如此!你当怎么着?唉,我们不了解人民,我刚从人民群众中来。我正为他们筹建图书馆。”
她喝了点酒,现在显然醉了。就是日瓦戈也喝得脑袋发沉。他没有发现施莱辛格怎么跑到屋子那头去了,而他则在屋子另一头,靠着餐桌。他正站在那里说话,看来他本意是并不想讲的,开头大家仍吵吵闹闹,不听他的。
“诸位……我想说……米沙·戈尔东!果戈奇卡!安静点……真没办法,冬尼娅,他们不好好听!诸位,听我说两句。史无前例、闻所未闻的事变正日益逼近。在它发生的前夕,让我向你们表示自己的祝愿:一旦事变发生,上帝保佑我们不要失散,不要丧失自己的灵魂。果戈奇卡,你先别喊什么‘乌拉’,我还没说完呢。那两边的人别说话了,注意听我讲。
“战争进入了第三年,人民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看法。或迟或早前线和后方之间的界线总得消失,鲜血流成的河将冲到每个人的面前,把那些蜷缩在自己安乐窝里、逍遥自得的人统统淹没。这股血的洪流就是革命。
“在革命时期,你们会觉得像在战场上一样,生活都停止了,一切个人的事都结束了。世界上除了屠杀和死亡,别的什么都不存在。如果我们长寿,有朝一日能够读到有关这一时期的回忆录的话,那时我们才会明白,我们这五年或十年的经历,会比其他人一百年所经历的还要丰富。
“我不知道,人民会不会自觉地奋起,团结战斗,也许这一切只是以人民的名义来进行。这种重大的事件是无需戏剧性的证明的。即使没有这点,我也是深信不疑的。对巨大事件去溯本求源是无聊的。缘由并不存在。家庭的口角有自己的起因。在相互揪头发、摔碗碟以后,怎么也弄不明白,谁第一个动的手。一切真正伟大的事物,像宇宙一样是无所谓开端的。它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却不知是如何发生的,仿佛是个永恒的存在,或者从天而降。
“我也认为,俄罗斯注定会成为有史以来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王国。当这事发生时,我们会惊得目瞪口呆,等清醒过来时,失去的记忆有一半我们再也无法恢复。我们不会记得事件的先后,也不想去寻找巨大变故的原委。我们会习惯新的秩序,就像习惯远处的森林和天上的白云一样。我们所到之处,这种秩序无处不在,不会再有别的秩序。”
日瓦戈还说了些话,这时完全清醒过来了。但他还听不清旁人说的话,回答得也牛头不对马嘴。他看到大家都喜欢他,却驱赶不掉心头的郁闷,茫然不知所措。于是他又说:
“谢谢大家,谢谢。我看出了大家对我的感情。我受之有愧。请不必对我这样厚爱,不必如此情切,好像日后再没有机会表示更深的情意。”
大家都大笑鼓起掌来,以为他是有意在说俏皮话。可是他却不知如何躲避那迫在眉睫的不幸,虽然他渴望着善,并能够争取幸福,却感到无法掌握未来。
客人们慢慢散去了。一个个疲倦得拉长了脸,不时像马一样张开大嘴打哈欠。
临走前,他们拉开窗帘,把窗子打开。窗外已是一片淡黄的曙光,潮湿的天空,叠垒着浑浊的土灰色的云层。“看来我们聊天的时候,下过一场雷阵雨,”一个客人说道。“我来时,路上就挨了淋。好不容易才跑到这儿。”施莱辛格证实了这一说法。
无人的小巷里还晦暗无光。树叶上滴滴答答淌着雨水,湿淋淋的麻雀不停地啾啾叫着。
轰然滚过一声响雷,仿佛耕犁在天际划了一条垄沟,然后一切又复平静。接着一连四响沉雷,就像秋天从翻松的土垄里用铁铲扔出几个大土豆的声音。
雷声把屋里的烟味和尘土都廓清了。骤然间,生命的要素,如水、空气、幸福的追求、土地和天空,仿佛一股股电流袭来,都变得切实可感了。
小巷里充满了散去的客人的说话声。他们出了门仍然高声议论着什么,简直和刚才屋里的争吵没有什么不同。声音渐渐远去,小巷逐渐静了下来。
“太晚了,”日瓦戈说,“我们去休息吧。世界上所有的人里,我只爱你和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