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莫斯科的日子(第9/17页)

他走到另一扇窗子跟前,摆弄着自己的各种瓶子和标本切片。天渐渐黑了。过了一会,他又说:

“您要保护眼睛。天已经黑了。还不来电。咱们回家去吧。”

“我再干一会儿,二十来分钟。”

“他妻子现在在医院里当护士。”

“谁的妻子?”

“塔拉修克的。”

“我知道。”

“可是他本人却不知去哪儿了。到处乱跑。夏天,回过两次家。还来过医院。眼下在乡下什么地方建设新生活。他是个布尔什维克士兵,这样的人您在街上和火车上都可以见到。您想知道这里的奥秘吗?就说塔拉修克吧,您听我说。他是个多面手,什么都干得漂漂亮亮。不论干什么,又麻利又好。在前线打仗的时候也一样。他像琢磨手艺似的,把战争琢磨个透。战场上他竟成了个神枪手。在战壕里或潜伏哨位上,他的眼力和手上功夫全是第一流的!他得了不少奖章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百发百中的枪法。他干一行爱一行,喜欢上打仗了。他认为武器就是力量。武器可以使他出人头地。他自己就希望成为一种力量。武装起来的人,就不再是一个普通人。在古时候,这样的人都由射手沦为强盗。你现在要想从他手里夺下枪,那可不容易。于是发明了新的说法,像‘调转枪口’之类,他真就倒戈了。就是这么回事。这也就是马克思主义。”

“而且还是货真价实的马克思主义呢,来自生活本身的马克思主义。您想得到吗?”

解剖员走到自己桌前的窗旁,又摆弄了一会儿试管。然后说道:

“那个炉匠怎么样?”

“谢谢您把他介绍给我。是个十分有趣的人。我们谈黑格尔、克罗齐,谈了差不多有一个钟头。”

“那当然啰!他是海德堡大学的哲学博士。炉子怎么样呢?”

“别提了。”

“漏烟?”

“糟糕透了。”

“烟筒装得不对吧?应该跟炉子接上,可他大概是把烟筒从气窗里通出去了吧?”

“烟筒他是接在荷兰炉上了。可是烟出不去。”

“那就是没有找到烟道,用了通风道。再不就是走了排气孔。可惜塔拉修克不在!您将就用一阵吧。莫斯科也不是一天就建设齐全的。生炉子可不是弹琴玩。要学学。劈柴准备好了吗?”

“哪儿去弄劈柴?”

“我给您把教堂看门人叫来。他是个偷劈柴的能人。他会把栅栏拆了当柴烧。不过我先提醒您,对他要讲好价钱,要不然会漫天要价。要么去找一个木料浸染女工。”

他俩下楼到了传达室,穿上大衣,来到街上。

“干吗去找人治臭虫?”日瓦戈说,“我们家里没有臭虫。”

“和臭虫毫不相干!我说东,您说西。我说的不是臭虫,而是木材。这女人什么都能弄得来卖。把木头房子和木墙都买下来,当劈柴卖。手上东西多着呢。走路小心瞧着点,别绊倒了,黑得像锅底。过去,我蒙上眼睛在这里都能走。每块小石子我都清楚。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嘛。后来把栅栏拆了,我睁着眼都不辨东南西北,就像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些过去没见过的叽里旮旯儿都暴露出来了!树丛里那些帝国风格的房子,还有那些放在花园里的露天圆桌和破破烂烂的长椅。最近有一天,我在三岔路口路过几个荒芜的院落,见一个上百岁的老太婆,用根拐棍挖土。‘老奶奶,上帝保佑您。您挖蚯蚓钓鱼吗?’我这么说,当然是开玩笑啰。可是她一本正经地说:‘不是,老爷,我找蘑菇呢。’可不是吗?现在城里跟树林里一样,到处是腐叶和蘑菇气味。”

“我知道这地方,是不是在谢列勃良街和莫尔恰诺夫卡路口?我路过那里总会碰上稀奇古怪的事。不是碰见个二十多年未见过面的人,就是碰上什么别的。据说,那里背阳处,还有拦路抢劫的。这也不奇怪。这地方四通八达。那里有许多路可以通往斯摩棱斯克市场的老贼窝。抢了你,剥了你的衣服,就没影没踪了,你追去吧。”

“这里路灯灯泡太暗,难怪人家把打得青肿的眼叫做灯泡子。你可别撞个鼻青脸肿的。”

确实,在那个地方,日瓦戈经常碰到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晚秋一个寒冷昏黑的晚上,正是十月革命起义之前不久,他在这拐弯的地方撞上一个昏厥过去的人横躺在人行道上,摊开双手,脑袋斜靠着石墩,两条腿伸在马路上。他偶尔发出一两声低微的呻吟。日瓦戈大声喊他,想让他苏醒过来。他含混不清地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一时又昏了过去。他头被击伤,满脸是血。日瓦戈匆忙检查了一下,发现颅骨并没伤着。这人显然是遭到了持械者的抢劫。“皮包,皮包。”他轻声说了两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