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莫斯科的日子(第8/17页)
五
八月过去,九月也近尾声。冬日不可避免地临近了,在人世间,一种即将来临的冬眠般的气氛弥漫在空中,人们都在谈论它。
需要准备过冬,要储存好食物和取暖的劈柴。但在唯物主义凯旋的日子里,物质变成了概念,食物和劈柴被粮食问题和燃料问题所取代。
城里居民就像在陌生事物面前的孩子一样,感到无可奈何。这陌生事物扫除了一切旧日的常规,留下了一片空白。其实它本身就是城市的产物,是城市居民自己造成的结果。
周围的人们还自欺欺人地夸夸其谈。日常生活还按照旧习惯跛子似的勉强挣扎着向前。但是日瓦戈看到了生活的真实面貌。
生活必然的未来是躲不过他的眼睛的。他们面临着考验,甚至是毁灭。留给他们的屈指可数的日子,眼看一天天逝去。
如果没有日常琐事、工作、操劳,他定会发疯。妻子、孩子、谋生的需要,救了他的命;这就是每天的生活,看病和出诊,最实际的事,不可不做的事。
他明白,在未来这个庞然大物面前,他太渺小。他既惧怕未来,又热爱未来,并且暗自引为骄傲。他好像同世界告别一般,最后一次用充满激情的目光贪婪地望着云朵和树木,望着路上的行人,望着这个在不幸中痛苦呻吟的伟大的俄罗斯城市。为了美好的未来,他愿意做出牺牲,然而他却是束手无策。
他从旧马厂街路口的俄国医生协会药房旁边穿过阿尔巴特大街时,常常站在街心如此这般地观看天空和过往行人。他又回到原来的医院工作。这所医院沿用原来的名称,叫“圣十字”医院,圣十字协会当然已经解散,但还没有给医院想出更合适的名称。
医院里已经开始分化。温和派认为日瓦戈是个危险人物,这些人的愚钝令日瓦戈生气。政治上的激进派认为日瓦戈不够先进。所以他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处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境地。
在医院里日瓦戈除了份内工作,还受院长委派负责督管医院的统计报告。他见到了不知多少报表、调查表、履历表,填过不知多少各式各样要求严格的统计表!死亡率、发病率的增长数字、职工的财产情况、他们的政治觉悟水平、参加选举的比例、燃料、粮食和药物匮乏的情况——这一切中央统计局都要了解,需要一一统计出来。
日瓦戈填写这些表格时,就坐在医师值班室窗旁自己那张旧桌上。各式各样的表格在他桌子右角摞得老高。除了完成自己定期的医学著述外,他还抽空在这里写自己那本《舞台人生》,写写调子低沉的日记,在当时的记事本中还写下一些散文、诗和各式各样的随笔杂感,都是有感于半数人失去了自我,又不知自己在扮演什么角色。
圣母升天节以后,阳光变成了金秋的奶黄色,照得值班室的白墙金灿灿的。早上开始出现霜冻。冬日的山雀和喜鹊,开始躲进斑驳明亮的疏林中。这些日子里天高气爽,穿过天地间的透明的空气流,从北方涌来一股深蓝色的寒光。宇宙间的一切,都看得清晰,听得清楚。断断续续传来远处的清脆声响。远方澄澈可辨,仿佛展现出未来许多年的生活。
这种稀薄空旷的感觉,如果不是如此短暂,且唯有在秋末早到的黄昏才会出现,人们会难以呼吸的。
医生值班室满是秋阳的夕照。那早早落山的太阳,光线非常鲜亮、透明、滋润,就像熟透了的白浆苹果。
日瓦戈伏在书桌上写东西,一边思索着,不时蘸蘸墨水。医生值班室的大窗前面,静静地掠过三五只飞鸟,屋子里不时映出它们无声无息的影子,有时落在他写字的手上、摞着表格的桌上和墙壁地板上,而后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枫树已经掉叶子了,”解剖员走进来说道。他原来是个身强体壮的汉子,现在瘦得皮肉松弛,像口袋似的挂了下来。“它大风大雨都不怕,可来一次晨霜就落到如此地步!”
日瓦戈抬起头来。刚才窗前掠过的神奇飞鸟,原来是飘落的绛红色枫叶。叶子从树上飘下,在空中旋舞着飞开去,然后落在树旁医院的草坪上,像一颗颗蜷曲的橙黄色星星。
“窗缝泥过了吗?”解剖员问道。
“没有,”日瓦戈说着,又继续写起来。
“怎么还不泥呢?是时候了。”
日瓦戈全神贯注地写作,没有回答。
“唉,可惜塔拉修克走了,”解剖员继续说道,“他可是个能人啊。修鞋,修表,什么都会。世上什么东西他都弄得到。应该泥窗户了。咱们只好自己动手。”
“没有油灰。”
“可以自己调嘛。我有个配方。”解剖员告诉他,怎样用阿利芙油和白垩拌成油灰。“不过,算了吧。我打扰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