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完结(第9/14页)

日瓦戈住的房间朝南,两扇窗对着剧院对面的房顶。房顶后面是猎人街,那里高悬着夏日的骄阳,街道全罩在房顶的阴影里。

房间不单单是日瓦戈的工作室,也不单单是他的书房。在这个如饥似渴的工作时期,他的计划和构思犹如泉涌,不是桌上一堆堆札记所容纳得了的;脑子里构想和幻觉到的一个个形象,充塞着屋里的四角。这很像艺术家画室里,贴墙反立着许多开了头的画作。由此医生的居室成了精神的筵席,成了如醉如痴的境界,成了意外发现的贮藏室。

正巧同医院领导的谈判拖了下来,开始上班的时间变得遥遥无期。利用推迟的这段空隙,完全可以写作。

日瓦戈从整理旧作开始。这旧作,一部分是他脑子里记得的作品片断,一部分是叶夫格拉夫给他找到送来的。有的是医生的手稿,有的不知是什么人翻印出来的。由于材料过于杂乱,本来就容易分散精力的日瓦戈,被弄得更加茫无头绪。很快他便放弃了这个工作,从恢复未完成的旧作,转向创作新的东西,对刚刚写下的草稿十分着迷。

他打草稿写文章纲要,就像第一次在瓦雷基诺写作那样,同时记录下脑海里涌出的诗行片断,有的是开篇的诗句,有的是结尾,也有的是中间,全都先记下来。有时他文思敏捷,即便奋笔疾书用字头和缩语迅速记录,也赶不上文思的发展。

他加速创作。当脑子疲倦、进展缓慢的时候,他就在草稿边上配画儿,有的是林间小路,有的是城里的十字路口,还竖着广告牌:“莫罗和韦钦金。播种机、打谷机”。

文章和诗章,都围绕着一个主题——城市。

十一

后来在他的文稿中发现了这样一段话:

二二年回到莫斯科的时候,我看见的是一个空旷少人、毁损过半的城市。这是它经历了革命头几年考验之后的面目,时至今日依然如此。城内居民减少,既未见营造新房,旧屋也没人修缮。

尽管这样,它仍不失为一个现代大都市,不失为一个真正现代化新艺术的唯一鼓舞者。

在象征主义者勃洛克、维尔哈伦、惠特曼等人那里,看上去杂乱无章地罗列互不相关的事物和概念,似乎是随心所欲地摆到了一起——这完全不是修辞上的乖僻。这是见于生活而取于现实的纷杂印象的一种新型组合。

正如同他们在自己作品中推出了一系列的形象,十九世纪末繁忙的城市大街自身在浮荡,也从我们身边推过一群群人,一辆辆马车;到了后来,在二十世纪初,则是掠过一节节城市电车和地下火车。

在这种环境下,无从产生牧歌式的淳朴。倘若有这种虚假的淳朴,也不过是文学的赝品,是不自然的扭捏作态;是书本的产物,并非来自农村,而是来自科学院藏书室的书架。在现实中形成的、自然而又符合现代精神的语言,应说是大都市主义的语言。

我住在城市里一个行人摩肩接踵的十字路口。夏天阳光灿烂的莫斯科,院里沥青晒得烫人,楼房高层的窗框上映着光点,乌云和林荫道都像花朵绽开。莫斯科在我周围旋转,令我眩晕;似乎又想让我为了都市的荣誉,也促使别人兴奋得眩晕不止。正出于这种目的,莫斯科教育了我,并把艺术交到了我手中。

墙外日夜不停喧嚷的大街,紧密地同现代人的心灵联系在一起;这好比开始演奏的序曲,同舞台上的帷幕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帷幕虽尚未拉开,还充满了昏暗和神秘感,却已被脚灯照得开始泛出红色。门外窗外不停在活动并发出沉沉轰响的城市,对我们之中每个人的生活来说,是个无比宏大的序曲。我恰恰想从这一方面写一写城市。

在日瓦戈留下的诗稿中,没有发现这一类诗作。也许,《哈姆雷特》这首诗属于这个类型?

十二

八月底的一个早上,日瓦戈在报章街拐角的电车站登上电车;这条线是由大学开出,沿尼基塔大街向上去库德里大街。这是他第一次到鲍特金医院上班,那时医院叫士兵医院。他本人几乎是头一次正式来这里工作。

日瓦戈很不走运,坐上了一辆有毛病的电车,一路上尽出倒霉的事。不是马车轮子卡到电车轨道里,挡住了去路,就是电车底下或顶上绝缘失灵,暂时短路,噼噼啪啪烧坏了什么部件。

司机常常提几把老虎钳从前座下来,绕停着的电车走一遭,跪下去弯腰检修轮子和后座之间的机器箱。

这辆倒霉的电车堵塞了全线交通。街上聚起了刹住的电车,又有新的不断驰来,越来越多,队尾排到了练马场,还在延长。乘客们从后面的车厢转到前头出毛病的车厢,想弄清楚怎么回事。在这个炎热的早晨,电车里挤得满满登登,十分气闷。在穿马路奔跑的人群头上,一块黑紫色的乌云由尼基塔城门飘过来,越升越高。眼看要起暴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