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完结(第10/14页)
日瓦戈坐在左侧的单人座位上,被挤得紧贴着窗子。尼基塔大街左面的人行道,一直在他的眼帘之中,道旁就是音乐学院。他想着别的心思,可不由自主地木然望着这一侧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没有一个人漏过他的眼。
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妇,戴顶新草帽,上面插着亚麻布做的甘菊花和矢车菊,身上是雪青色老式紧腰裙,一边喘气一边扇着手里扁平的小包,艰难地走着。她穿着紧身,热得难受,满脸是汗,用绣花手帕擦着汗湿的眉毛和嘴唇。
她走的路线,恰是电车的路线。每次电车修好开动后,就赶过了这位老妇;她几次从日瓦戈的眼前消失。等电车再出故障,她追上来,重又进入日瓦戈的视野。
日瓦戈记起中学时代演算的数学题,两列火车在不同时间开出,速度快慢不同,求解它们的行驶时间和到达先后。于是他想回忆起解题的一般公式,结果毫无所获,就从这类回忆跳到了别的更加复杂的思想上去。
他设想有几个并排前进的生命,但速度不一样,便琢磨谁的寿命能超过另一个人的寿命,谁能比别人活得长久。他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一个生活竞技场上的相对论原则。但很快他的思路全乱了套,放弃了作类似的比较。
一个闪电之后,雷声轰鸣。倒霉的电车在由库德里大街下坡驶往动物园时,又一次抛了锚。过了不一会儿,淡紫裙老妇出现在窗口外,越过电车朝前走去。第一阵硕大的雨点落在人行道和马路上,落在妇人身上。一阵劲风刮到树木上,吹得树叶簌簌地响,掀动了妇人的草帽和裙摆,随即平息了下来。
医生感到一阵软瘫的晕眩。他强自镇定,从椅上站起,手抓窗枢猛然上下拉动,想打开窗子,可没有拽动。
有人对医生喊,窗子是钉死的,但他只想着怎么不犯病,心里担忧,以为这喊叫声与他无关,就没去细听。他继续试着开窗,向上向下向着自己拽了三下,突然感到胸膛里一阵从未有过的难忍的疼痛。他明白是把自己胸里的什么东西拽断了,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切全完了。这时电车启动,在普列斯尼亚街没走出多远又停了下来。
他以超人的毅力,摇摇晃晃从座椅间甬道上的人群里挤到后车门旁。人们不让他通过,骂骂咧咧的。吹过一股凉气,他觉得清醒了些,心想也许不至于完全无望,会有所好转。
他又开始在车门旁的人堆里朝外挤,也招来人骂、手推、一片愤怒。他顾不得理睬别人的吼叫,挤过人群,从电车门阶迈步下到马路上,走出一步、两步、三步,猝然摔倒在石路上,从此再没有起来。
周围一片喧嚷,有人在交谈、有人争论,也有出主意的。车上下来了几个乘客围住跌倒的人。大家很快就判断出,这人已经没有呼吸,心脏停止了跳动。行人也凑上来看,有些知道不是轧了人感到放心,有些因为人死得与电车无关反觉得失望。人越聚越多。穿淡紫裙的老妇也走近站了一会儿,看看死者,听听别人议论,便又上路了。这是一个外国人,但也听出来有人主张把人抬上电车送医院,有人说应该唤民警来。没等人们做出最后决定,她就离开了。
穿淡紫裙的女人,是瑞士籍的弗列丽小姐,年纪已经很大。她十二年来一直书面请求给她返回祖国的权利。不久以前,她的申请才获得同意。她来莫斯科领出境护照。这一天她是去本国的大使馆取护照,手里摇晃着的系了绳的小包里,是各种证件。她一路朝前走,十来次超越了电车,可是一点也没意识到她是超越了日瓦戈的生命,超越了日瓦戈的寿数。
十三
从走廊可以望见屋中的一角,那里斜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具棺木,上宽下窄的尾端,好像粗木凿出的小舟。这是死者放脚的一头。桌子就是日瓦戈生前写作用的那一张,此外房间里没有第二张。手稿全收到抽屉里,桌面用来停棺木。里面枕头垫得很高,尸体像躺在高坡上,形如小山。
棺木四周摆了许多花,花盆和花篮里有当季极少见的整株白丁香、樱草、千里光。花草遮住了窗外射进的光线,只有微弱的亮光照在死者蜡黄的脸上、手上,照在棺木上。桌上映出美丽的花影,好像刚刚停止了摇曳。
火葬的风气,那时已极普遍。为了争取给子女的抚恤金,出于子女将来能上学和玛丽娜能保住公职的考虑,大家商定不举行安魂祈祷,只是一般的火葬。已向有关的机构提出了申请,正等着他们派代表来。
在等待的那段时间,屋子里空空荡荡,好像旧房客搬走腾出地方,新的房客还没迁进。打破这种寂静的,唯有踮起脚尖礼貌地走动的声音,以及来向遗体告别的人不小心发出的沙沙的脚步声。告别的人不算多,但远远超过了原来的预料。他几乎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死讯却飞快地传遍了熟识的圈子。他一生中各个时期结交的人,他一生中各个时期失去联系和忘记的人,如今聚集起来,有了可观的数目。而他的学术思想和诗作,为他赢得了更大数量的不相识的朋友。他们从未见过内心向往的这个人,这时第一次来看他,向他投过最后告别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