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第52/61页)

安德鲁斯看着身边的人,等待着。晚上有的时候,他和大家挤在闷热的披棚里,听着时常突然刮起的大风在披棚角的四周呼啸低吟。这样的时候,同伴粗重的呼吸声和打鼾声,他和同伴身体的摩擦碰撞,不通风的披棚聚集起来的他们身体的臭味,似乎都是虚无缥缈的。在这样的时刻,他感到自己的某一部分已经飞到棚外,在冰天雪地之间飞来飞去。有时候当他快睡着的时候,他想到了弗朗辛,就像先前一个人待在暴风雪下的牛皮袋里时想到她一样。但现在想到的她更加具体了。他闭上眼睛差不多就能把她的形象带到眼前。他渐渐地让最后那天晚上和她待在一起时的情景来到他的脑海里,直到最终他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再也不感到害羞和难堪。他看到了自己把弗朗辛温暖白皙的身体推开,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惊讶不已,似乎做这件事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陌生人。

他开始接受这种死气沉沉的生活,并且试图找出其中的意义。他一个个地打量着和自己共同度过这死气沉沉生活的这几个人。他看到查理·霍格呷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和兑了水的威士忌混合饮料,来抵挡一直侵袭着的寒冷,甚至查理·霍格弯身在火上取暖时也是寒冷依旧。他看到查理·霍格浑浊流泪的眼睛盯着《圣经》残破的书页,好像极力回避那使他显得渺小的白茫茫的雪地。他看到弗雷德·施奈德避开同伴,退缩到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只有保持这种孤独忧郁,才能对抗周围严寒的冬雪。施奈德踏着沉重的步伐走过雪地,双脚尽力往前蹚。他眼睛上总是系着狭窄的牛皮带,通过带子上的细缝,看着雪地。安德鲁斯想,他看雪地的样子,好像雪地是件活生生的东西,是他随时准备跃起攻击的对象。他养成了随身携带安德鲁斯最初在屠夫十字镇看到的那把小手枪的习惯。有时候他自言自语咕哝着,手会不知不觉地摸到腰带上,轻轻抚弄着手枪柄。至于米勒——每当他想到米勒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时,他总是犹豫不决起来。他看到米勒在茫茫白雪的背景下就是头发蓬乱,黑乎乎、粗陋的一团。米勒就像远处的冷杉,和周围环境截然不同,但又是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早晨他看着米勒走进森林深处,他总是有一种感觉,米勒并没有远离他的视线,而是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成了环境天然的一部分,依然清晰可见。

安德鲁斯却不能审视自己。他再一次像陌生人一样想到自己,就像几个月前在屠夫十字镇从河边向西看着他现在待的这片土地一样。当时他想到了什么?是个什么状态?有什么样的感受?他现在想到的自己就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什么也没做,也没有任何身份。有一次,查理·霍格、施奈德和他围坐在惨淡的营火边的时候,耀眼的阳光在他们身边投下黑影,他感到一种迫不及待的焦躁,迫切地想要从坐在他两边的两个无声无息的庞然大物身边走开。他对他们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就系上很少用过的雪鞋,窸窸窣窣艰难地走过结了一层冰的雪地。尽管他的双脚在雪地上冻得发麻,脖颈后面却被无遮无掩的太阳晒得火烫。他的双腿由于一刻不停地蹒跚而行开始疼痛的时候,他停下脚步,抬起头。周围雪白一片,金光闪闪像点点星火。眼前无边无际的雪原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他把眼睛抬高了一点儿,看到远处山坡上面直指湛蓝天空的黑色松树尖顶。他看着切入到蓝天里半明半暗的山的边缘时,整个山坡都闪闪发亮,地平线模糊不清。突然间到处都是白色的——上下左右,前前后后——他的眼睛开始感到灼热疼痛的时候,他趔趄着后退了几步。他眨了眨眼睛,用手捂在上面;但即便闭上眼睑,眼睑上出现的还是白色。他嘴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不易听见的喊叫。他感到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自己失去了重量。刹那间,他不知道自己是直立着,还是钻进了雪里。他在空中舞动双手,然后弯下膝盖,向下探出双手。手感觉到外层结了壳的雪柔软的触感。他把手指戳进雪里,捧了一小捧雪,捂在眼睛上。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刚才离开营地时,忘了戴眼罩。太阳从平整的雪地上反射过来,灼伤了他的眼睛,因此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在雪地上跪了很长时间,用手指挖出雪按摩紧闭的眼睑。最后,他把捂在眼睛上的手指微微分开,才辨别出他认为标记他们营地的一片黑乎乎的松树和那个大圆石。他闭着眼睛,朝那个方向蹚去。因为看不见,有时他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在雪地上。摔倒的时候,他冒着风险连忙从指缝里飞快地瞄一眼,这样可以纠正前进的方向。他最终到达营地的时候,他的双眼灼伤得很厉害,看不见任何东西,哪怕是迅速地瞄一眼也看不见。施奈德走出营地迎接他,引导他进入披棚。在以后三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躺在黑暗的披棚里,等着眼伤养好。从这以后,他再也没有不戴牛皮眼罩就去观看雪景。他也再没有去白茫茫的大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