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师(第16/20页)
讲座结束后,我投在门下的那位教授请我去参加教员俱乐部的招待会。我们好不容易冲破了仰慕者的包围圈,教授把我介绍给了他,说我就是明天上午阿勃拉伐纳尔慨允参加的班上要讨论的小说的作者。从照片上来看,他的脸上有一种专横傲慢的神情,因此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样子是这么兢兢业业,也没有想到他的脑袋安在他六英尺高的魁梧的身躯上足足小了一号半。在那些阿谀奉承的人们中间,他使我想到了一座无线电铁塔,塔顶上亮着一盏小小的红灯,警告低飞的飞机不要挨近。他身穿一套价值五百元的丝质衣服,系着一条酱红色的绸领带,脚上穿着一双擦得亮晶晶的系着流苏的狭长黑便鞋,但是一切重要的东西,一切造就魅力、欢笑、他的著作和精神崩溃的东西,都紧紧地装在顶上——悬崖峭壁上。这个头部只有日本的技术人员用他们制造微型产品的本领,才会设计出来,然后交给犹太人去装上毛毯商人的逐渐稀薄的黑发,随时窥测形势的黑眼睛,热带鸟类的钩形鼻。上面是个完全闪族化的小半导体,下面是高级的衣服——而整个印象仍是某个人的替身。
我心里想,在小说里,似乎没有东西能够逃过他,那么怎么他到了这里,人又不在这里呢?也许因为他受到的进攻太多了,他不得不把自己对外界关闭百分之九十,为了避免爆炸。不过我又想,也许他只是出去吃中饭。
阿勃拉伐纳尔出于礼貌,握了一握我的手,正要转过身去,同样出于礼貌握另一个人的手时,教授又说了一遍我的名字。“当然,”阿勃拉伐纳尔说,“N.祖克曼。”他从西海岸来的飞机上读了我的小说的油印稿,安德丽亚也读了。“亲爱的,”他说,“这位就是祖克曼。”
唉,打从哪儿开始呢?安德丽亚也许只比我大五年,但这是很好地利用了的五年。她从萨拉·劳伦斯女子大学毕业后,显然在伊丽莎白·雅顿(28)和亨利·本德尔(29)那里继续受教育。我们大家都知道——她的名声先于她本人之前——安德丽亚的父亲曾经是罗斯福第一届政府里年俸只拿一元的人,母亲是卡拉·彼得森·朗博,俄勒冈州健谈的自由派国会议员。她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就为《星期六晚邮报》杂志写了她的人物访谈《权势人物》中的第一篇,这个连载最后收了集子,成了她的一本畅销书。无疑(眼红的人很快就指出),家庭关系帮了她的大忙,但显然,是安德丽亚本人的在场,才使得这些忙碌的权势人物滔滔不绝地谈话,因为安德丽亚是个像水蜜桃一样的女人。的确,你觉得要是你挤一挤她,你就可以喝到满满一杯令人清脾爽胃的健康的安德丽亚汁当早饭。
当时,她同阿勃拉伐纳尔同居在他筑在太平洋边上帕利塞德斯山上的别墅里,离他的朋友和导师托马斯·曼(30)的家只有几里远。(“人类的大倾轧,”托马斯·曼在献给《烫得正好》德文版的赞不绝口的序言中这么称呼阿勃拉伐纳尔的主题。)在阿勃拉伐纳尔最近一次离婚(和谣传的感情崩溃)之后,安德丽亚来为《星期六晚邮报》的连载文章进行采访,据横贯大陆的文学界的传说,来了以后就没有离开过。还传说阿勃拉伐纳尔不仅是第一个被提名为美国的权势人物的文人,而且也是第一个使安德丽亚接受了他的追求的权势人物。我本人却想,安德丽亚会不会是第一个使阿勃拉伐纳尔接受了她的追求的记者。他看上去更像是个需要引诱才能成奸的人。
“终于见到你了,真是十分高兴,”安德丽亚说,精神抖擞地握了一握我的手。握手的精神抖擞同她丰腴柔嫩的外表适成反比,但讨人喜欢。她的脸是鹅蛋形的,表情温柔,但她的握手似乎在说,“请不要怀疑,我就是魅力无边的女人。”这点我毫无异议。这,我在看到她之前的一个月已经相信了,那是我们为了定旅馆房间交换信件的时候。我作为大学讲学委员会的学生代表,根据她的指示,以他们两人的名义在附近最勉强够得上称为一家大饭店的温德米尔预定了一个房间。“阿勃拉伐纳尔先生和朗博小姐?”旅馆职员问。“他们是夫妇吗,先生?”这个问题,请注意,是在一九五三年三月问我的,所以当时我编了一个谎来回答他,免得我的英雄招来流言蜚语——“阿勃拉伐纳尔太太是位著名的记者,这个当然是她的职业上的名字”——那时我心里明白,朗博小姐的波希米亚式的大胆作风的最终结果,将是我没有得到学位就被大学开除。
“我喜欢你的小说,”她说,“很好玩。”
我板着脸感谢这个胸脯高耸的女人对我的睿智的恭维,她长着一张鹅蛋脸,肤色白皙,像个挤牛奶的女郎,握起手来却紧紧的像个年轻人一样自信。与此同时,阿勃拉伐纳尔把我传给安德丽亚去处理以后,自己就被我们的另一位教授介绍给一簇研究生了,他们怯生生地等在他们的教师旁边,想向作家提严肃的问题。“唉,”我听见他煞风景地轻笑一声,“我这些日子里没有工夫考虑‘影响’——安德丽亚叫我忙不过来。”“费里克斯,”她则在对我说,“对这小说也着了迷。你应该看到他在飞机上的那样子。他一直仰天大笑。你打算送到哪里去发表?也许费里克斯应该同——”她提到一个名字。这人是克内贝尔,但是对于像我这样一个以前只在大学文学季刊上发表过小说的人来说,要是她说“酒会以后我要回旅馆酒吧里去采访铁托元帅——那时费里克斯就可以从休息厅里升到天堂去同《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作者讨论你那篇有趣的油印小说。我们是在西伯利亚认识的,那时费里克斯和我在访问监狱。”其效果也不会更加令人感到意外。我在背后什么地方听到阿勃拉伐纳尔在回答研究生的另一个严肃问题。“异化?哦,”他说,又是那么轻轻一笑,“让别人去异化吧。”就在这个时候,安德丽亚告诉我,“他明天晚上去纽约见赛——”(赛就是克内贝尔,就是我过去多年来如饥似渴地嗜读的纽约知识界季刊的二十年老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