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师(第17/20页)

第二天阿勃拉伐纳尔参观了我们的高级写作班,由作风大胆的安德丽亚陪同,这使那些只愿为艺术而生活的人们感到意外。她容光焕发、目中无人地坐在第一排中间(还有她的白色的毛衣,她的来自农村天堂的金色头发),使我想起了半辈子以前的十月里的一个下午,我像一个按捺不住的囚犯,坐在斜面的书桌面前练习书法,这时世界棒球联赛的实况正在向美国每一个加油站的破收音机广播。就是在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了那些厌恶教室和教师、恨不得整个校舍着火烧光的顽皮的笨学生心里为什么会那么难熬。

阿勃拉伐纳尔双手插在裤兜里,随便地靠着教授的讲桌,用不是太露骨的钦佩口气,谈到我的小说,多半是用他的笑声来为它辩护,反驳那些正统福斯特派的批评,他们认为我的叙述者是“扁平的”,不像他们在《小说面面观》中读到的人物那样是“丰满的”。但是在那天,我对这种种吹毛求疵都没有听进去。只要那些笨蛋说到“丰满的”,我就想起安德丽亚。

课后阿勃拉伐纳尔邀我到附近的小饭馆去喝一杯咖啡,同去的还有安德丽亚、我的教授,和社会学系的一个成员,他是阿勃拉伐纳尔年轻时代的一个老朋友,一直等在教室门外要给阿勃拉伐纳尔一个重叙旧谊的拥抱(这位作家一边后退一边还是落落大方地接受了)。阿勃拉伐纳尔是亲自提出邀请的(我后来如此写信告诉我的父母),第一次说了一句听来像是真的很同情的话:“他们是帮不好惹的家伙,祖克曼。你还是来输一次血吧。”我以为在喝咖啡的时候他会告诉我,他要把我的小说拿到纽约去给赛摩·克内贝尔看。我有一百个理由感到飘飘然。当他告诉我去给我输血时,我记不得以前曾经感到过自己是这样一个丰满的人物。托马斯·曼为他做的事情,他现在要为我做了。文学史正在创造之中。安德丽亚也在那里,把这一切都记载下来传给后代,这真是件幸事。

但是在喝咖啡的时候,阿勃拉伐纳尔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只是把他长长的、消瘦的身躯靠在他的椅背上,穿着一身上课时穿的衣服:淡灰色的法兰绒裤子,浅紫色的套头毛衣,开司米粗呢上衣,质地看上去像一只猫一样的光滑,可以抚摸。他的双手和双腿都文雅地交叉着,让他的活泼的年轻伴侣代表他说话:大半是关于费里克斯的老父,洛杉矶一个油漆匠的生动、好笑的故事,还有他用两种语言混合起来讨她欢心的话。甚至那位社会学教授也给征服了,虽然根据校园里的传说,我知道他是阿勃拉伐纳尔好打官司的第一个妻子的好友,很不满意这位作家对她的态度,首先是在生活中,其次是在小说里。此外,据说他也不赞成阿勃拉伐纳尔对一般女人的态度,尤其是,他认为像他那样有声望的作家不应该让《星期六晚邮报》杂志发表关于自己的文章。但是现在这位社会学教授却提高嗓门想要安德丽亚听到他的讲话。他在小的时候也是费里克斯父亲怪话的崇拜者,他现在要大家都知道。“‘那个家伙,’”社会学家大声道,学着老阿勃拉伐纳尔的腔调,“‘他已经不在世了——可怜的家伙自死(31)。’”要是阿勃拉伐纳尔也认为那位退休的油漆匠一辈子讲怪腔怪调的英语这么令人难忘,他并没有表露出来。他在听安德丽亚讲故事的时候,态度表现得那么文雅、自信、有礼,使我对此有所怀疑。在外表上,阿勃拉伐纳尔怀念洛杉矶时代的感情并没有外露的痕迹,这种感情的流露他留给了他小说的读者,他们爱他儿童时代那个充满感情的世界,好像这是他们自己的世界一样。他本人似乎宁可从远处往下看我们,像只美洲驼或骆驼。

“祝你走运,”这是他们站起来去赶纽约火车时他对我说的话——安德丽亚说得更少。这一次,因为我们已经互相认识了,她把我的手握在她五根柔软的手指里,但是神话里公主握手给我的感觉,与教员俱乐部酒会上的军人握手没有什么两样。我想,她已忘掉克内贝尔了。也许她已告诉了阿勃拉伐纳尔,以为他会处理这件事的,而他却已忘了。也许她告诉了他,而他却说:“别去管它。”看着她挽着阿勃拉伐纳尔的胳膊离开小饭馆——看着她到了街上为了要在他耳边说句话而踮起脚尖时头发擦到他的肩膀——我终于明白,在他们头天晚上回到温德米尔饭店以后,除了我的小说,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

这便是我为什么从夸赛把四篇已发表的小说邮寄给洛诺夫的原因。费里克斯·阿勃拉伐纳尔肯定不想要一个二十三岁的儿子。

九点不到,洛诺夫看了一下他表上的时间,就喝干了最后一滴白兰地,这一滴酒留在杯底已有三十分钟了。他说他一定得告退了,但我仍可以留在起居室里听音乐,或者,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到他书房中去,那是我今晚睡觉的地方。在灯芯绒的床罩下,书房里的卧榻已经铺上了干净的床单。毛毯和枕头在壁柜的低层,干净的毛巾在楼下洗澡间的壁柜里——他请我不必客气,尽管用那斜条的毛巾,因为它们用的次数最少,洗淋浴后擦身最好——在壁柜里,在第二层靠里边的地方,不定期有一支塑料匣还没有启封的牙刷和一管新的伊巴那牌小管牙膏。还有什么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