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师(第18/20页)

“没有了。”

我还需要什么东西吗?

“谢谢你,什么都不缺了。”

他站起来的时候咬了咬牙——腰部风湿痛,他解释道,那是因为那天句子颠来倒去得太多了——然后说,他晚上还要读一会儿书。任何一个作家的书他如果不是连续几天读,每次一口气读三小时以上,他就感到有点对不起这位作家。不是这样的话,尽管他做笔记、划线,他就接触不到那本书的内在生命,还不如不读。有时,他不可避免地中断一天,他就要回过头去,从头读起,否则他就老是忐忑不安,因为做了一件对不起一位严肃作家的事。

他把这些想法告诉我,其一丝不苟的口气,同他指点我找牙膏和毛巾的地方时一样:一个态度直率、言辞通俗、毫不夸张的洛诺夫似乎与一个讲究衣着的商场经理洛诺夫作为对没有文化的世界的正式代表轮番出现。

“我的妻子认为这是个严重的毛病,”他又说。“我不知道怎样休息。很快她就会叫我出去,痛痛快快玩一玩。”

“不会这么快,”我答道。

“别人把我当傻子,”他说,“完全是有理由的。但是我没有这样的福气。不这样,我怎么能够读一本真正有深度的书呢?为了‘消遣’?只是为了——叫我入睡?”疲倦地——从他疲倦的、暴躁的口气中,我觉得他是准备上床了,而不是再花一百八十分钟全神专注于一位严肃作家写的一本有深度的书的内在生命——他问道,“不这样我怎样安排我的生活呢?”

“你愿意怎样另外安排?”

唉,我终于做到了,我终于从发木的忸怩和愚蠢的过分认真中解脱出来——从偶尔企图学洛诺夫的方式讲一两句俏皮话中解脱出来——向他提出了一个直截了当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是十分希望听到的。

“我可能愿意怎样另外安排?”

看到他站在那里极其认真地考虑我的问题,我感到十分兴奋。“是的,如果可以照你的意思,你现在会怎样生活?”

他按摩一下他的后腰说:“我现在就会住在佛罗伦萨郊外的一幢别墅里。”

“是吗?同谁在一起?

“同一个女人,当然。”他毫不犹疑地回答,好像我是另外一个大人。

因此,我就像个大人似的又问他:“这个女人,她多大?”

他俯身向我微笑。“我们俩都喝得太多了。”

我给他看我的杯里还有足够的酒可以摇晃一下。

“为我们。”他说,这次也顾不上用手指提起裤腿上的折痕,就有点随便地落座在椅子中了。

“请便吧,”我说,“我并不是要留你在这里妨碍你读书。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也很自在。”

“有时,”他说,“我很想有那么一天,我已读完了我要读的最后一本书。最后一次看了一眼我的手表。你以为她该多大?”他问。“在佛罗伦萨的女人。你作为一个作家,猜猜多大?”

“我以为你得在三十年后才要我猜这个问题。我不知道。”

“我说三十五岁。你觉得怎样?”

“好吧,要是你这么说。”

“她三十五岁,她会使我的生活过得很美好。她会使我的生活过得又舒服,又美好,又新鲜。她会在下午开车送我到圣吉米尼亚诺去,到乌菲兹去,到锡耶纳去。在锡耶纳,我们去参观大教堂,在广场上喝咖啡。在早餐桌旁她在漂亮的晨袍下面穿着长长的充满女人味的睡衣。那是我在旧桥边一家铺子里给她买的。我将在一个阴凉的石块盖的屋子里工作,有法兰西式落地窗。花瓶里插着鲜花。是她剪好,放在那里的。如此等等,内森,大体上按这个情调。”

大多数人都想返老还童,或者做国王、后卫球员、亿万富翁,而洛诺夫似乎只要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和一年的国外生活。我想到阿勃拉伐纳尔、那个摘果子的工人和以色列女演员——“像火山熔岩”——她是阿勃拉伐纳尔的第三任妻子。想到那个丰满的角色安德丽亚·朗博。安德丽亚如今浮沉在谁的海洋中了?“要是就这么一些……”我说。

“说吧。我们是在醉后说胡话。”

“如果就这么一些,听起来并不太难安排。”我听见自己在这么告诉他。

“哦,是吗?你知道有哪一个年轻的女人在寻求一个五十六岁的秃顶老头儿,陪他到意大利去?”

“你并不是一个一般的五十六岁的秃顶老头儿。跟你到意大利去,同跟别人到意大利去不一样。”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为了一张屁股我得付七本书的代价吗?”

这突如其来的粗话倒使我一时觉得好像我才是个胸口插着鲜花的商场经理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当然这种事情常有,这种事情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