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师(第19/20页)

“是的,在纽约,你一定看到很多。”

“在纽约市,没有一个写了七本书的人会如此去交换一张屁股。那是你写了两行诗就可以换到的东西。”我说起来好像很懂行似的。“我的意思只是你并不是想弄个后宫。”

“就像那个胖太太说那件圆点衣服,‘这衣服很漂亮,但不是洛诺夫。’”

“为什么不是?”

“为什么不是?”他有一点讥嘲地重复道。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不能是?”

“为什么应该是?”

“因为——你要。”

他的回答:“不是个充分的理由。”

我没有勇气再问:“为什么不是?”要是醉了,仍不过是醉了的犹太人。我相信,只能到此为止,不能再进了。结果我是对的。

“不,”他说,“你不能只因为在喝早餐的鲜果汁的时候要看到一张新面孔,就在三十五年以后把一个女人赶出去。”

一边想着他的小说,我不由得寻思,他恐怕从来没有向她吐露过,或者向他的孩子吐露过,据他先前告诉我,他的孩子在他们没有离家以前曾经使他散过心,给他的生活带来过一定的乐趣。在他的七本小说集中,我想不起有一个主人公不是一个单身汉、鳏夫、孤儿、弃儿,或者一个不是十分情愿的未婚夫。

“但还不仅仅是这个,”我说,“不仅仅是一张新面孔……是不是?”

“什么呢?床?我有床。我知道我的怪癖。”洛诺夫说,“和因此而得到的好处。”这时他突然结束了我们的醉话。“我还有书要读。我告辞以前,把怎样使用唱机告诉你。我们收藏的古典唱片很精彩。你知道怎样揩唱片吧?这里有块布——”

他颤抖着地站了起来,慢慢地,颤巍巍地,像一头大象。他的所有固执脾气似乎都消失了,不知是由于我们的交谈,还是由于他的背痛——还是由于他的怪癖而耗尽——我不知道。也许每天都是这样结束的。

“洛诺夫先生——曼尼,”我说,“在你去睡之前,没有旁人在场,我可以向你提个问题吗——关于我的小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完全懂得了你所说的关于‘动荡’的话。在吃晚饭的时候。我并不是想抓住一个词,但是出于你口中的任何一个词——我想一定要做到我是懂得的。你读过我的小说,我已是够高兴的了,我到现在还感到奇怪,你竟邀请我来做客,现在还要过夜——这一切本来都应该已经够了。的确是够了。还有你的敬酒”——我感到我的感情又冲动起来了,像以前在父母注视之下接受我的大学文凭的时候一样,使我自己也感到惊异——“我希望我能无愧于你的期望。我不是轻率地说这话的。但是关于这些小说本身,我想要知道的是,你觉得它们有什么毛病,你觉得我可以做些什么——能写得更好一些?”

他的笑容是多么慈祥!甚至是在揉腰的时候。“毛病?”

“是的。”

“你瞧,我今天早上告诉霍普:祖克曼的声音是我这些年来所听到的最有吸引力的声音,以一个初出道的人而言,肯定可以这样说。”

“我有那样的声音么?”

“我不是指文风——”他举起一只手指以示区别,“我是指声音:那是发自膝盖后部一直达到头顶上面的东西。别太担心‘毛病’。继续写下去。你会到那里的。”

那里。我想具体设想一下,可是想不出。到这里,已经费了我的大劲了。

我今天早上告诉霍普。

这时他扣上了上衣的扣子,整了整领带,看了一眼手表,那一眼是每星期天使他的妻子感到扫兴的一眼——然后着手日程上的最后一项。开电唱机。原来我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路。

“我要给你看,如果唱臂在唱片放完了以后不回到原地去该怎么办。”

“对,”我说,“的确需要。”

“这机器最近有点不听使唤,没有人能把它拾掇好。过一阵子它自己好了,过一阵子不知怎地又坏了。”

我跟着他到电唱机前,想的不是他收藏的古典唱片,而是我膝盖后部发出来的声音。

“这是音量,当然。这是开,这是关,你一推——”

我这时明白了,就是这种极其审慎的作风,这种令人恼火的、一丝不苟的对每一个细节的注意,使你成就伟大,使你继续前进,使你渡过难关,而如今却在拖你的后腿,在洛诺夫的电唱机的不听话的唱臂面前同他一起站着,我第一次懂得了这个著名人物:他这个人,他的命运,他的作品——都是一体的东西。多么了不起的一个胜利!

“还有,”他提醒我,“要是你记住先揩拭一遍,不论对唱片,还是对你自己的享受,都是最好的。”

唉,这样啰啰唆唆,这样婆婆妈妈!真是商场经理的化身。要从有这样的不幸的身上产生他那样的小说的幸事来——“胜利”一词是不足以形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