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巴尔巴拉(第6/9页)

因为平台上很热,所以饭后大家就坐在前厅。贝拉夫人感到需要谈谈文学。她说,在来的火车上她读了一本很有趣的书,情节紧张,想不起是谁写的。“嗯,一个俄国人写的,我们那个最伟大的作家!”可怜的老太太痛苦地叫了起来,“他一直是我最喜欢的诗人啊!我怎么会把他的名字忘掉了呢!”

尼科勒塔提醒她是不是托尔斯泰。“完全说对了,就是托尔斯泰!”贝拉夫人松了口气肯定地说,“我讲了嘛,我们最伟大的作家,他最近写的新作。”但是后来终于弄明白,贝拉夫人谈得津津有味的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短篇小说,亨德里克羞得满脸通红。为了转移话题,为了向周围这些傲慢的人表示,他决不会让母亲出丑而撒手不管。他故意和母亲大声聊天,让她回忆起前几年的一些趣事,边谈边哈哈大笑起来,说当时真有趣,狂欢节那天,母子俩在家里大大庆祝了一番,这使父亲吓了一跳。贝拉夫人化装成土耳其武官,小亨德里克(那时的名字叫海因茨,这点没有提到)扮演成东印度的歌舞女子。整个住宅变了样,爸爸克贝斯回家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妈妈是第一个发现我适合演戏的人,”亨德里克温情地望着母亲说,“爸爸不理会这件事。”接着他叙述自己当演员的生涯。那是“一战”还在进行的一九一七年,亨德里克还不满十八岁。一天他在报上看到占领区前线剧团招收青年演员的广告。“但是,我没法开口向诸位交代是在什么场所见到这份关系我命运的废报纸的。”亨德里克说到这儿,大家哄堂大笑,他只好装着十分难为情的样子,用双手捂住脸,然后通过手指缝说,“当然,我估计你们都已猜着了……在厕所里!”将军夫人毫不害羞地欢呼起来。她的狂笑声由深沉的低音升到银铃般的花腔女高音。

大家的情绪越来越愉快时,亨德里克则转移话题,谈他以往巡回剧团的演出活动。他在巡回演出中总是扮演父辈角色,现在可以毫不扭捏地、痛痛快快地露几个自己的拿手好戏。在座的几位是没有看过他的这些戏的。只有巴尔巴拉听说过一些,她以惊奇甚至略带厌恶的目光注视着讲故事的人。

晚上来了一些客人,亨德里克穿上那身尚未付款而得到的燕尾服,炫耀了一番。桌子上装点着美丽的鲜花。上过主菜后,布鲁克纳把自己的酒杯斟满酒,起身致辞。他对在座的客人尤其是亨德里克的母亲和妹妹表示欢迎。他既亲切又风趣地称贝拉夫人为“另一个年轻的赫夫根太太”。接着,他谈到婚姻、人格和他新女婿的艺术成就。他精心选择了巧妙的词汇,成功地把亨德里克描写成童话中的王子,白天他的特征隐而不显,一到晚上就如同有了魔法似的变了出来。“你们瞧,他坐在那儿!”布鲁克纳大声说,用他修长的食指指着亨德里克,亨德里克立刻红了脸。“他坐在那儿,你们只要瞧他一眼!他似乎成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穿着贴身的燕尾服显得那么华贵,但相对来说又不那么引人注意。我说不引人注意是指同晚上舞台灯光下他那五光十色的动人形象相比。到了晚上,他开始变得光彩照人,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这位陶醉在自己话题里的枢密院顾问,从来没有观看过演员亨德里克的舞台演出,只听他朗诵过里尔克的诗。枢密院顾问把亨德里克比喻成萤火虫,白天谦逊地隐而不露,到了夜晚才相当诱人地扇翅而舞。尼科勒塔禁不住哈哈大笑,弄得将军夫人那条挂长把眼镜的链子丁零作响。

最后,枢密院顾问祝新婚夫妇身体健康,白头偕老。亨德里克吻了巴尔巴拉的手。“你真美!”他说,温柔而多情地向她微微扬起的脸送去微笑。巴尔巴拉的衣服是用一种茶色的缎子制成的。尼科勒塔挑剔地说,这件衣服不时髦,看上去像是家庭女裁缝设计制作的舞会服装。但是,谁也不能否认,衣服穿在巴尔巴拉身上很得体,显得楚楚动人。她那淡棕色的细脖子,被围在镶着老式花边衣服的宽领里,这衣服是将军夫人送给外孙女的结婚礼物。她回答亨德里克的问题时,只是心不在焉地微微一笑。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在亨德里克的肩膀上发出轻柔的搜寻目光。她目光忧郁,带点儿嘲弄的意味。这在注视谁呢?亨德里克生气了,突然转身,见到巴尔巴拉的朋友塞巴斯蒂安。他耷拉着肩膀,站在新郎新娘仅数步之远的地方。他脸色阴沉,流露出一种不自然的神情。他用双手的手指做着奇怪的动作,好像在空中弹钢琴。“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跟巴尔巴拉用秘密的手语做交流吗?这可恨的家伙,他在听什么?他的脸色为何如此阴郁?他爱过巴尔巴拉吗?当然,他爱过巴尔巴拉。很有可能他还想要同巴尔巴拉结婚,也许在孩提时代,他俩已定了娃娃亲。现在我把他的一切都破坏了!”亨德里克感到内心一半是胜利一半是恼怒。他会多么恨我!亨德里克的视线从塞巴斯蒂安转移到其他客人——这门望族的朋友们身上。这些人的脸色都是阴沉沉的。他发现男人都是阅历很深、性格坚强的男子汉。在刚才的欢迎仪式上作介绍时,亨德里克没有听懂他们的名字,反正都是教授、作家、名医,等等。还有一些年轻人,他们似乎有着和塞巴斯蒂安同样的命运。穿着晚礼服的姑娘们给人一种印象:一个个都是化妆打扮过的——平时她们穿法兰绒裤子、实验室里的白色工作服或园丁系的绿色围裙。亨德里克感到向他投来的目光中充满着妒忌和嘲笑。他们都爱过巴尔巴拉吗?是他抢走了他们的巴尔巴拉?换句话说,他是插足的第三者,是一个可疑的、肤浅的角色。也许他们并不愿意来,只是照顾到巴尔巴拉神秘的——也许是一时的——兴致,才来和他同桌而坐的?亨德里克认为,大家都在议论他,所说的、笑的、嘲弄的都是关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