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巴尔巴拉(第7/9页)
他突然羞得无地自容,枢密院顾问的那番言论是否也是讥笑他?刹那间,他觉得今天遭遇的一切都变成对他的敌意和污辱。枢密院顾问宽容大度、诙谐幽默的善意不久前还使他感到荣幸,难道实质上这不是比任何一种严厉的批评,比那种明目张胆的傲慢更侮辱、更蔑视人吗?这会儿,亨德里克开始悟出将军夫人那种不拘仪节的活泼劲儿,包含着多少伤害他的嘲讽。当然,她是著名人物,又是大户人家的贵夫人,她风度翩翩,步履矫健,神气活现、旁若无人地把长把眼镜摆弄得丁零作响。此刻她正向新婚夫妇走去——浑身上下穿戴得雪白,脖子上围着一条三连套的项链,项链上那颗大珍珠闪着暗淡的光泽。中午她穿灰色长裙,宛若十八世纪的贵妇,现在穿白色长袍,挂着名贵的宝石,犹如德高望重的女教皇。
她的仪表虽然庄重威严,但谈吐和话语却很朴实,两者形成鲜明对比。“我得同我的小萤火虫和可爱的巴尔巴拉碰杯!”她用银铃般的嗓音喊道,同时摇晃着香槟酒杯。
尼科勒塔走了过来,她双眼闪亮,嘴唇上涂的唇膏颜色鲜艳,勾勒出的曲线楚楚动人。“干杯!”将军夫人大声说。“干杯!”尼科勒塔也大声说。亨德里克和尊贵的外祖母碰杯,接着又和尼科勒塔碰杯。亨德里克突然觉得尼科勒塔实在是个格格不入的人物,她和自己一样,被同一命运奇怪地拋到这个环境中来了。好奇和宽宏大量的枢密院顾问,自信和开朗的将军夫人都容忍了她,巴尔巴拉以自己温柔的爱心保护了她。此刻,亨德里克明确而强烈地感到他同尼科勒塔才是休戚相关的,他对她产生了兄弟般的同情。他明白,他们是属于同一阶层的人。不过,尼科勒塔的父亲是个文学家和冒险家,充满活力,恃才不羁,在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曾使艺术界为之倾倒。可是亨德里克的父亲克贝斯却过着日益潦倒的小资产阶级的生活,他决不会令人神往,只会使讨债人生气。但在这里,在富有教养和钱财的人群里(其实,其中多数人并非豪富),在这群目中无人、冷嘲热讽、自作聪明的人中,巴尔巴拉来往应酬,如鱼得水。可是,尼科勒塔和亨德里克却扮演了同一类“外来者”的角色。他俩暗暗下了决心:把这个对他们来说格格不入的社会,当作阶梯爬上去,战胜它,最终报复它。
“干杯!”亨德里克同尼科勒塔碰杯,杯子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这时,巴尔巴拉谈笑风生地绕过桌子走到她父亲身边,默默地抱着他,吻他。
尼科勒塔陪同新婚夫妇去度蜜月,她建议住在巴伐利亚湖边的一家豪华的高级饭店里。巴尔巴拉感到在这里十分幸福,她喜欢这里的风景:丘陵上的草地、树林和小溪,虽说平淡无奇,但蕴含着大自然不可逾越的威武气概。遇到从阿尔卑斯山刮起干风的天气,山岭似乎靠湖很近。晚霞把险峻的山峰和白雪皑皑的山坡染得血红。夜幕降临前,山岭沉浸在苍茫的暮色和极度的静谧之中,像是用一种特殊的、薄脆的、无限珍贵的、一碰即碎的物质构成的。它似乎不是玻璃,不是金属,不是岩石,而是最稀奇的、最不为人知的物质。
巴尔巴拉被这些美景震撼,而亨德里克对风景的壮丽优美无动于衷。豪华饭店里的气氛却使他不安。他对饭店服务人员表示不信任,还动不动向他们发脾气,说他们对别的客人态度好,对他的态度不好。他一方面埋怨巴尔巴拉把他带坏了,让他过奢侈的生活;另一方面,他对这高雅的环境又十分欣赏。“除我们以外,这里几乎只有英国人。”他喜滋滋地说。
尽管亨德里克神经质,但大家多数时间过得还是很愉快的。上午,三个人躺在山间小路的木径上,这条用木头铺成的小路,远远伸向蓝色的水边。每天中午,漆着金色图案、布置得滑稽可笑的汽艇就在小路旁靠岸。尼科勒塔还健身,她跳绳、拿大顶,向后弯身一直能把前额碰到地,巴尔巴拉则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可是后来游泳时,她比狂热的尼科勒塔表现要好。巴尔巴拉游得快,游的距离长。
在运动方面,亨德里克根本不是对手。他的脚趾一触到凉水就叫了起来。经过巴尔巴拉耐心的劝说,再加上冷嘲热讽,他才试着游了几下。他害怕别人笑话他待在浅水里,就愁容满面地下到深水区去冒险。巴尔巴拉看着他直笑,她突然对他喊道:“你真像你母亲,游泳时比平时更像。天啊,你的脸和她的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对此,亨德里克哧哧地笑了起来,以致双臂无法划水,喝了许多水,差点儿淹死。
可是到了晚间舞会上,亨德里克便开始大显身手。当他伴着尼科勒塔或巴尔巴拉迈着探戈舞步时,住在饭店里的旅客,甚至连服务人员都惊叹不已。在翩翩起舞中,别的男子没有一个能跳得如此优美、潇洒。这是亨德里克的一场正式的登台表演,结束时大家鼓掌喝彩。他微笑着弯腰施礼,犹如在舞台上一样。如果要他当观众,成为一个平常人,他会感到很拘束,往往变得精神恍惚。只要脱离一般人,进入舞台刺眼的灯光,使自己光芒夺目时,他立即镇静自如,甚至信心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