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17/34页)

她特别怜惜莫霞。她早就感觉到莫霞爱上了维尔涅,尽管实际上并非如此,可她还是指望他们俩幸福美满。莫霞被捕前手上戴着枚银戒指,戒指上刻着一个骷髅,下面交叉着两根骨头,周围是一个荆冠(7)。丹尼娅·柯伐尔楚克每次看到这枚戒指都感到揪心,因为它象征着必然的牺牲。她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央求莫霞别戴它。

“把戒指送给我吧。”她请求说。

“不,亲爱的丹尼娅,我不送给你。你手指头上很快就会戴上另一种戒指的。”

不知为什么,大家都认为她一定就要出嫁了。这使她感到生气,因为她什么样的丈夫也不想要。她回想起自己同莫霞的半开玩笑的谈话,想到莫霞现在真的要牺牲了,一种母性的怜悯油然而生,不觉失声痛哭起来。每当钟声一响,她就仰起布满泪痕的脸,仔细地听着,心里在想关在别的牢房里的人不知怎样接受这死亡的沉重的、固执的召唤。

可莫霞这时候却感到很幸福。

她穿着肥大的囚衣,看上去像个男人,像个穿着别人衣衫的半大小子。她反剪着手,不知疲倦地在牢房里踱着方步。囚衣的袖子太长,她把袖子卷了起来;她那双纤细瘦小得像孩子般的手,露在宽大的袖筒外面,就像是插在肮脏、粗糙的瓦罐里的花朵。又粗又硬的囚衣,摩擦得莫霞细嫩洁白的脖子生痛,她有时就举起双手来把领口拉拉开,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皮肤上红肿发痒的地方。

莫霞踱过来又踱过去,在想象中向人们表白自己的心迹,激动得涨红了脸。她要表白的是,她只不过是个渺小的年轻姑娘,贡献很小,压根不是什么英雄,配不上这种光荣美好的死;在她之前,只有真正的英雄和殉难者才有资格这样死。她坚信人们是善良的,富有同情心的,充满了爱,所以她认为现在人们都在为她而激动不安,为她感到痛苦、难过、惋惜,于是她惭愧得脸都红了。在她看来,自己死于绞刑架上是愧不敢当的。

所以在最后一次同自己的辩护人会面时,她请求他给找点毒药来。但是话出口后,她忽然想到:如果其他人认为她这样做是想卖弄自己或者是出于怯懦,岂不弄巧成拙?自己本想谦逊地、不引人注目地死去,结果却引起轰动,那可怎么办?于是,她赶忙改正说:

“不,其实,用不着了。”

此刻,她想做的只有一件事:用真相向人们证明,向人们讲清楚,她不是英雄,死一点儿也不可怕,大家用不着为她操心,也不必怜悯她。此外,还得向人们解释清楚,像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年轻姑娘竟然享受这样的死,并且为她掀起了这么大的轰动,责任不在于她,并非她要贪天之功。

作为一个实际上被控犯有死罪的人,莫霞自然也曾竭力想找出什么理由来证明自己无愧于这样的死,来提高自己牺牲的意义,使之具有真正的价值。她想道:

“当然,像我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还可以活很久。但是……”

然而,她的青春和生活的历程同那理应照亮她平淡的头脑的伟大的、光辉灿烂的一切相比,就像旭日下的烛光,显得暗淡而又平庸了。她找不出可以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份光荣的理由。

不过,她心灵所特有的那种气质:无限的爱,要建立功勋的无限决心,以及无限的自我献身精神,也许是一种理由呢?要知道,她未能做到她想做而且可能做到的一切,就被人家杀死在庙堂门口的祭坛脚下,咎不在她。

要是评价一个人,不仅仅根据他已经做了些什么,还看他想做些什么的话,那么……那么,这顶殉难者的荆冠她是受之无愧的。

“真是这样吗?”她羞涩地想,“难道说我真是受之无愧吗?真值得大家为我这么一个平平庸庸的渺小的姑娘激动和哭泣吗?”

她浑身充满说不出的喜悦。她已被毫不犹豫地接纳入天国的怀抱,理所当然地属于自古以来从火刑、酷刑和死刑中升入天国的光辉人物之列。在她面前出现了一个平和宁静的世界,出现了无涯无际的熠熠生光的幸福。她感到自己仿佛已经脱去皮囊,离开尘世,升腾到了神秘的真理和生命的太阳旁边,在它的光华中翱翔。

“这——就是死。那死有什么大不了的?”莫霞怡然自得地想道。

这时候,如果全世界的学者、哲学家和刽子手都汇集到她的牢房里来,把文献、解剖刀、板斧和绞索摆在她面前,向她证明,死亡是存在的,一个人不是自己死去就是被人杀死,不死是不可能的,那么他们的话准会使她感到吃惊。既然她现在明明没有死,怎么还会死呢?既然她现在虽死犹生、死犹如生,还有什么必要再谈什么死与不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