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19/34页)
已经很久了,从入狱的头几天起,她就开始幻听。她的耳朵本来对音乐很敏感,因为寂静,就变得更敏锐了。她在寂静的背景上,运用现实生活中最细微的声音——走廊里哨兵的脚步声,自鸣钟的响声,风吹过铁皮屋顶的沙沙声,路灯的摇曳声——创作着一篇篇完整的乐章。起初,莫霞听到这些声响好不害怕,当成是自己病态的幻觉,竭力想摆脱它们。后来,她知道自己很健康,什么病也没有,就把整个身心都倾注到这些声响上去了。
这会儿,她突然非常清晰地听到了军乐声。她惊讶地睁开双眼,抬起头,窗外依然是黑夜,只有那座自鸣钟在鸣响。“原来,又是钟响!”她宽心地想道,又阖上了双眼。可是刚阖上眼,军乐声又响了起来。她非常清楚地听到有整整一团士兵从大楼右边的墙角处走出来,正打窗下走过去。许许多多脚按着“一——二!一——二!”的口令声,均匀地有节奏地踩在上了冻的地面上,甚至还听到了皮靴的吱吱声,突然谁的脚滑了一下,随即又跟上了一致的步调。军乐声越来越近:那是一首她从未听到过的非常响亮、非常雄壮的欢庆节日的进行曲。看样子,堡垒里正在庆祝什么节日。
听!军乐队走到窗下了,整个牢房响彻欢乐的、节奏明快的、和谐而又纷乱的军乐声。一个大铜号分明走了调,忽而太快,忽而又太慢,显得滑稽可笑;莫霞仿佛看到了那个吹铜号的可怜士兵拼命想吹好的模样,不觉笑了起来。
士兵和军乐队渐渐走远了。“一——二!一——二!”的口令声渐渐消逝。远远听起来,更觉得军乐声优美、欢乐。大铜号又响亮而滑稽地响了一两声后,整个乐声都听不见了。接着钟楼上又传出悠长、哀伤的钟声,微微划破了一点寂静。
“都走了!”莫霞怀着淡淡的哀愁想道。她舍不得那欢乐的滑稽可笑的乐声消失,甚至舍不得那些士兵离去,这些卖力地吹着铜号、靴子吱吱发响的人,完全不同于她想用勃朗宁手枪打死的士兵,是另外一种人。
“啊,回来吧!”她温柔地请求说。他们果真回来了,向她俯下身子,用透明的云霞,团团围绕着她,把她高高地托起,托向鸟在飞翔、啼鸣的高空,那些候鸟就像是承宣使者。它们在她的上下左右像承宣使者那样啼鸣。它们的啼鸣,既是在召唤,又是在向远处宣告她的飞临。它们挥动着翅膀,黑暗如同光明一样,凌空托住了它们;在它们划破空气朝前飞去的饱满的胸脯上,用蔚蓝色的光辉映出了地面上的城市。莫霞的心跳动得越来越均匀,她的呼吸也越来越平静。她睡着了。脸显得疲倦而苍白,眼睛四周围着黑圈,她少女的手是那么娇嫩、纤瘦,嘴上挂着一丝微笑。明天,当太阳行将升起的时候,这张人的脸就将变成丑陋的非人的脸,她的脑子就将充满浓稠的黑血,她的眼睛就将像玻璃一般暗淡无神,眼球就将从眼眶里突出来。但是,今天,她却在伟大的永生中,面带笑容,安详地睡着。
莫霞睡熟了。
而监狱却有它自己的生活。这种生活毫无生气而又充满警觉,盲目而又机敏,它本身就是永恒的惊恐。有的地方有人在走动。有的地方有人在悄悄地说话。有的地方有人咔嚓一声扳开枪机。好像听到有人在呼喊。但也许谁也没有呼喊——只不过是寂静引起的幻听而已。
瞧,门上的小窗户不声不响地打开了,暗洞洞的窗口出现一张胡子拉碴的、黑黝黝的脸。那人眼睛睁得大大的,惊奇地望了莫霞好一阵子,然后同出现时一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报时的钟声当当地敲响着,声音悠长、缓慢,使人听了伤心、难受。仿佛这疲乏的钟声正在深更半夜里向高山上爬去,越爬越艰难,越爬越吃力。突然钟声断了,呻吟着飞快地向山下滑去,终于重又痛苦地爬回到那漆黑的顶楼里。
有的地方有人在走动。有的地方有人在悄悄说话。人们已经在把马套到没有张灯的黑魆魆的马车上去了。
八 既是死、也是生
谢尔盖·戈洛文从来不曾想到过死,对他来说,死亡是旁人的事,同他全然无关。他健康、结实,是一个愉快的小伙子,生性平和、宁静,充满朝气;任何有害的、不好的思想或感情,在这种朝气下,都会立刻烟消云散。在他身上,任何伤口——不论是割破的、刺破的或者磕破的——很快就愈合;同样,每逢有什么使他伤心难过的事,也都摆在脸上,转眼就释然了。他不论做什么事,包括消遣、娱乐在内,像照相啦,骑自行车啦,或者准备暗杀啦,都同样不慌不忙、兴致勃勃地认真去完成。因为对他来说,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有趣的、重要的,因此不论干什么都应该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