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18/34页)

要是这时候人家把盛着她正在腐烂的尸体的棺材,抬到她牢房里,弄得屋里臭气熏天,并对她说:

“瞧!这就是你!”

她看了一眼后,准会回答说:

“不,这不是我。”

要是人家打开棺材,让她看清腐尸的样子,向她证明这就是她——就是她!莫霞准会微笑着回答:

“不。是你们认为这是我,但这不是我。我是同你们正在谈话的那个人,这怎么可能是我呢?”

“但你就要死了,就要变成这个样子了。”

“不,我不会死的。”

“人家要把你绞死。看,绞索就在这里。”

“他们要绞死我,可我不会死。既然我现在就已经不死了,怎么还会死呢?”

于是,学者、哲学家和刽子手们认输了。他们一边退出去,一边颤颤抖抖地说:

“别碰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是神圣的。”

莫霞还想了些什么呢?她想得很多,因为死亡还没有割断她的生命之线,那线还在平稳、宁静地盘绕着。她想到同志们,既想到远方那些为他们要被处死而感到痛苦和伤心的同志,也想到附近那些将同她一起走上断头台的同志。华西里的表现使她感到吃惊:他干吗那么害怕,他平时一向很勇敢,甚至还拿死亡开玩笑呢。就拿星期二早晨的事来说吧:同志们同华西里一起把爆破弹捆在各自的腰上时,尽管过不了几个小时,这些爆破弹就会连他们自己一齐炸死,甚至连丹尼娅·柯伐尔楚克都激动得双手发抖,只好让她退到一旁去,可华西里却还一个劲儿地开玩笑,东转西晃地做鬼脸,装怪相。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使得维尔涅不得不严肃地对他说:

“可别拿死亡当儿戏!”

为什么现在他害怕起来了呢?但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心理,对莫霞来说太格格不入了。所以她很快就不再去想他,不再去探究他害怕的原因了。突然她非常想见到谢尔盖·戈洛文,同他一块儿谈笑一番。她尤其渴望见到维尔涅,好在某一件事情上说服他。于是她想象着她和维尔涅并肩行走的情景。维尔涅迈着均匀、稳健的步伐,每走一步,鞋都踩进泥地里,莫霞对他说:

“不,维尔涅,亲爱的。你行刺成功了还是没有成功,这只是小事,不值得一提。你是个聪明人,可是你却把这件事当作下棋:吃掉一个重要的棋子,再吃掉一个就赢了。然而在这件事上,维尔涅,重要的是我们自己决心去死。你明白吗?你要知道那些老爷们都在想些什么,他们认为没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了。死亡这个名堂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可是他们自己却怕死,还用死来吓唬我们。我甚至想这样做:我单枪匹马站到一团士兵面前,举着勃朗宁手枪朝他们开火。我只是一个人,而他们都有上千人,哪怕我连一个士兵也没打死,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们有上千人。上千的人来打死一个人,那就是说,这一个人是胜利者。这是真理,维尔涅,亲爱的。”

但是这个观点也是非常清楚的。所以她不想再进一步加以论证,何况现在维尔涅自己想必也醒悟了。不过,也可能只因为她的思想不愿停留在一件事情上。她就像一只轻盈的飞鸟,广袤无垠的大地尽收眼底,并可以穷尽亲切温柔的蓝天的整个空间、整个深度和全部欢乐。自鸣钟不断地鸣响着,划破了冷落的寂静。她的千思万绪仿佛同这和谐、悠长、美好的声音融合到一起,也开始发出铮铮的音响;连她头脑里缓缓浮动的形象也变成了一部乐曲。莫霞觉得自己仿佛在万籁俱寂的黑夜里,乘着一辆马车,正沿着宽阔平坦的大道向什么地方驶去,座垫上柔软的弹簧微微摇晃着,马脖子上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所有的焦虑和不安都烟消云散了,整个倦怠的身子已融化在黑暗之中,懒洋洋的、愉快的头脑里平静地创造出一系列鲜明的形象;她完全陶醉在这些形象的色彩和安详静穆的神态中了。莫霞回想起不久前被绞死的三位同志,他们的脸色明朗、欢乐、亲切,甚至比活着的时候更亲切,就像一个人在早上高兴地想象着晚上他将怎样到朋友家里去,怎样笑眯眯地跨进门去,一迭声地向主人问好。

莫霞已经走得很累了。她小心地躺到床上,微微闭上眼睛,继续幻想着。自鸣钟不断地鸣响着,划破了冷落的寂静;而在这声波之中,一个欢乐地唱着歌的形象正在静静地浮动。莫霞想:

“难道这就是死吗?我的天,死是多么地美好!也许,这是生吧?我不知道,不知道。且看看、听听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