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这里,叙述的线索中断了(第35/36页)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戴好了高筒大礼帽,挺直了肩膀,穿过乱糟糟的小场院,走进发生腐烂的居民的生活中,走进这些由墙垣、门下空隙、沾满污垢和已经松塌的可怜巴巴的栏板组成的网络之中,一句话,走进一个完全破落、腐烂、空荡荡的和像公共厕所的地方。这时,他仿佛觉得,连这堵麻木的墙及这道完全腐烂的栏板都在仇恨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凭经验知道,他们充满仇恨(白天黑夜他都生活在他们仇恨的漫雾中)。他们是些什么人?微不足道的一小撮,和所有人一样极其令人厌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大脑的游戏,在他眼前竖起一道道迷雾;但是,所有的迷雾都炸裂了,特大的一张俄罗斯地图在他面前变得如此窄小。难道这是仇敌,仇敌——是居住在这些空间里的种族的庞大总和:上亿人。不,还要多……
“从芬兰湾冰冷的峭壁到炽热的科尔希达……”(33)
怎么?他们都仇恨他?……不,俄罗斯已经被洗涮得破破烂烂。而对他……他们打算对他……他们打算……不,啊呵呵呵——啊呵呵呵……无聊的大脑游戏。还是引用普希金好:
到时候了,我的朋友,到时候了!……内心要求平静。
日子一天天飞驰而过。每天都带走
生命的一小部分。而我们俩一起
在安排生活。可是那边:一晃眼——我们都将死去……(34)
他和谁,两人一起安排生活?和儿子?儿子——是个最可怕的坏蛋。和居民?居民正打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回忆起来了,到时候他可以和安娜·彼得罗夫娜一起安排度过自己的生活,在结束国务公职之后,到芬兰的别墅里去住,可是,瞧这,安娜·彼得罗夫娜走了——是——啊,走了!……
“她走了,知道吗,毫无办法……”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清楚,他连一个生活的旅伴也没有(在这瞬间之前,他不知怎么没有闲工夫去想这事),而死在岗位上毕竟将是他这一辈子生活的骄傲。他变得有点儿孩子气和哀伤起来,而且很平静——这样平静,这样舒服点。忽然只听得水洼子的淙淙流水声,恰似某种祈求——一个劲儿地祈求:祈求那没有但是本可能有的东西。
整个一夜令人压抑的深灰色昏暗,开始渐渐地消散了;深灰色的昏暗慢慢消散了,变成灰蒙蒙的昏暗;灰蒙蒙的——开始的时候,然后——变成了淡淡的灰色;而夜间被路灯照亮的房子墙壁,开始懒洋洋地同逝去的夜色融为一体了。于是觉得那刚才还发出红褐色亮光的棕红色路灯,仿佛忽然开始燃烧完了:它们渐渐地消失了。墙上熊熊燃烧的明灯不见了。路灯终于成了一个个暗淡的小点,它们惊奇地张望着灰蒙蒙的漫雾,顿时间使人觉得,仿佛那一串线条、尖顶、墙壁及其平躺着的阴影和无数的窗口——不是一大堆石块,而是悬挂在半空中的带精工图案的花边,通过这些图案羞答答地露出黎明的天空。
一位衣着寒酸的少年快步朝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迎面奔来,这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女,裹着块小头巾。她的后边,在黎明的朦胧中跟着一个男人的身影:一顶圆顶礼帽,一根手杖,一件大衣,两只耳朵,一嘴小胡子和一个鼻子。那身影显然是向少女提出最无耻的要求,缠上她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自己看成了骑士,他出乎自己意料地摘下高筒大礼帽:
“仁慈的女士,斗胆建议允许我送您回家,这么晚了,您这个性别的年轻人在街上不无危险。”
衣着寒酸的少女看得十分清楚,那边有个黑黝黝的影子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稍稍提了提高筒大礼帽,一个剃得光光的僵死的脑袋从领口伸出了一会儿又缩了回去。
他们俩一声不响,默默地走着,一切都好像比应该有的距离近得多:潮湿又陈旧,经历了好多年头;所有这一切,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以前也远远见过。但是现在——瞧它们,唾手可及:门下的空隙、小屋、墙壁及这位害怕地紧紧扶着他的一只胳膊的少女,对她来说,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并不是个坏蛋,也不是参政员,就这么一个——无名的、善良的老人。
他们走到一幢门歪着、门下空隙发霉的绿色小屋旁边;在台阶前,参政员提了提高筒大礼帽,告别了少女;而当啪的一声门随即关上时,老人的嘴歪得这么可怜;他在一片空旷中咀嚼起毫无生气的嘴唇来;这时,远处的一个地方传来一阵弓弦似的声音。那是彼得堡公鸡的啼鸣,预报不知将发生什么事及要唤醒不知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