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与瓦格纳(第8/28页)
他怅然地把腿伸展开。这女人把他的好心情搅坏了!他感到气愤,感到被刺激被漠视了,他知道,如果这满头黄发的人再次走过,再次打量他的话,他肯定会脸红,会觉得自己的衣服,鞋帽,脸庞,头发和胡须都差劲,低人一头!让她见鬼去吧!这一头黄发就得去见鬼!这头发是假的,世上哪儿也没有这种黄头发。她还化妆呢。一个人怎么会费半天劲去用口红涂嘴唇,黑人做法!这样的人还到处跑,好像世界就是她们的,她们能登场,有自信心,厚颜无耻,把正派人的喜悦搅没了。
随着再次涌上来的怏然,恼怒和羞怯,往事的狂澜又翻滚上来,其间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你是在引用你妻子的话,你是在承认她说得对,你又依附了她!有那么片刻一种感触淹没了他,诸如我是一头笨驴,还总把自己算作“正派人”,我不再是了,我和这个黄发女人同属于另一个世界,这不再是我以前的世界,不再是正派人的世界了,这个世界里正派不正派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这里每个人都想着为自己过艰难的生活。有那么片刻他觉得对这个黄发女人的鄙视和以前对老师和凶手瓦格纳的愤慨一样只是一种表象,不坦诚,还有他对另外一个瓦格纳的反感,其音乐他曾觉得给人施以感官淫秽。刹那间他掩埋了的感知,丢失了的“我”睁开了眼睛,用它那无所不知的目光告诉他所有的愤慨、所有的恼怒、所有的鄙视都是错觉,幼稚,落成了个鄙视人的可怜家伙。
这个完善的、全知的意识也告诉他在此又面临一个秘密,揭示它对他的生活来说至关重要,这个妓女或交际花,这般优雅、诱惑与性的魅力绝不令他厌恶,绝不是一种侮辱,而对她的评语只不过是凭空想出来并强加给自己的,之所以这样做是出于对自己真正的本性,对瓦格纳,对兽性和魔鬼的惧怕,如果他一旦把道德和小市民的桎梏与伪装去除的话,可能会在自己身上发现这个魔鬼。一种类似嘲笑、讥笑的东西闪电般地在他心里跳动起来,可马上又不吱声了。沮丧的感觉又取胜了。每次觉醒,每一次动情,每一个想法总是在他软弱得只会忍受煎熬的地方正中靶心地击中他,这令人毛骨悚然。现在他又身处苦难之中,为他失意的生活,妻子,犯下的罪行和未来的无望苦恼着。恐惧再次来临,无所不知的“我”像个没人听见的唉声叹气者沉落下去。噢,多么痛苦啊!不,在这问题上黄发女人没什么责任。而所有他对她的反感,实在不能使她痛苦,伤害的只能是他自己。
他站了起来,开始奔跑。他从前常常以为自己过的是一种孤寂无比的生活并以几分虚荣心把某种听天由命的哲学归于自己的学说,在同事中他也被认为是个学者,有书卷气,私下里还是个文艺爱好者。天啊,他从未孤独过!他和同事们,和妻子,和孩子们,和各种各样的人谈天,而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忧愁能够忍受得住。即使他自己独处,也不孤寂。他与许多人甚至全世界的人意见一致,分担他们的忧愁,分享他们的欢乐与欣慰。他周围直到他内心深处总有大伙儿在,就是在他独处,痛苦与气馁时他也总是一群体中的一分子,属于一个保护性的协会,属于正派人,体面人和安分人的世界。可现在,现在他品尝着孤独。每支箭都射中他自己,每个安慰的理由都证实是毫无意义的,每次因恐惧的逃窜只能通向那个他与之决裂,对他来说已支离破碎滑走掉的世界。他一生中所有美好的正确的东西现在都不是那么回事了。他不得不把自己的五脏六腑掏出来,没人帮他忙。而他到底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什么呢?哎,杂乱无章与心碎欲裂!
一辆他躲开的汽车转移了他的思想,给它们扔过来新的养料。他感到未睡够的脑袋空虚晕眩。“汽车,”他想道或说道,但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顿时感到一阵虚弱,闭上了眼睛,这时他又看见了好像熟悉的情景,让他回想,给他的思想注入新的血液。他看见自己坐在汽车里驾驶,这是一个他曾做的梦。他把司机推开自己抢过方向盘,梦境里所找到的感觉恍如解放与胜利。是有欣慰的东西,在某个地方,很难找到。但是有欣慰的东西。哪怕只在幻想或梦境里,存在着一种令人舒心的可能性,完全由自己驾驶着汽车,嘲笑着把其他任何司机从驾驶座抛到一边去,哪怕汽车跳跃着驶过人行道或者撞到房子或人,但这毕竟是乐趣,要比被人保护着由他人驾车行驶,永远是个孩子好得多。
孩子!他忍不住笑了。他想起还是少儿和青年时时常诅咒并怨恨克莱因2这个名字。现在他不再这样叫了。难道这没意义吗?是个比喻,是个象征?他不再小了,不是要让别人带路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