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与瓦格纳(第10/28页)

他下了楼,餐馆里几张桌子上已开始了晚餐。他不是刚吃过吗?无所谓,他极想马上再吃,于是忙不迭地请教侍应生,要了一份美餐。

“先生今晚是不是还想去卡斯蒂廖内?”侍应生上菜时问他。“有快艇从旅馆这儿开。”

克莱因摇头致谢。不,旅馆这种活动不合他的口味。卡斯蒂廖内?他听别人提起过。这是一个娱乐城,有个赌场,有点像个小蒙特卡洛。我的天啊,他到那儿去干什么?

咖啡端来时他从面前一个水晶玻璃花瓶里的一束鲜花中拿出一朵小白玫瑰插在身上。邻桌那儿有一股刚点着的雪茄烟雾拂面而过。对了,他也想要一支上等雪茄抽。

接下来他犹豫不定地在旅馆前来回踱着步。他很想再到那片村野上,昨晚在那儿曾听见意大利女孩唱歌,看见萤火虫魔幻般地跳着火花舞,从中初次领略了南方甜美的现实生活。但他也想去公园,去绿树荫蔽寂静的水边,去那片奇异的树林,如果还能碰到黄发女士,现在她冰冷的目光既不会让他恼恨也不会使他觉得丢脸。另外,从昨天到现在时间是多么漫长啊,难以想象!他在这个南方已经感到多么像在家里一样啊!他经历了多少,想了多少,知道了多少事儿啊!

他又漫步走过一条街,宜人轻柔的夏季晚风吹拂着他。飞蛾痴迷地围绕着初亮的街灯飞舞,勤劳的人们晚上关了店门,插上了铁闩,一群儿童还在四下追逐,嬉戏时在咖啡馆小桌之间跑来跑去,桌子放在街道中央,人们坐在那儿喝着咖啡和柠檬汁。壁龛里的圣母像在点燃的路灯辉映下露出微笑。湖边的长椅上还是充满生机,有人笑,有人吵,有人唱,水面上不时还有一叶轻舟漂浮,上面坐着只穿衬衣的桨手和身着白衬衫的姑娘们。

克莱因很容易找到了去公园的路,但高大的门关上了。高高的铁栏杆后面沉寂的树影晦暗处透着几分陌生感,已经夜静人眠。他往里瞧了良久。尔后笑了,直到现在他才清楚一个隐秘的愿望驱使他来到紧闭的铁门前这地方。好吧,无所谓,没公园也行。

他安闲地在湖边一个长椅上坐了下来,看着川流而过的人们。在明亮的路灯下,他展开一张意大利报纸想读读。他不能全懂,但能翻译的每个句子都给他带来快乐。渐渐地他才不去管语法,开始注意大意,几分吃惊地发现文章慷慨激昂地猛烈诋毁他的人民和祖国。多奇怪啊,他想,还有这种事儿!意大利人写他的人民,正如故乡的报纸总是写意大利人一样,也是这样锋芒所指,也是这样激愤,也是这样不容置疑地确信自己正确别人不正确!连这样一份充满仇恨与无情评判的报纸都没使他恼怒气愤倒是少见,不是吗?不,干吗要恼怒?这一切不过是他不再属于那个世界里的行为方式与语言。这个世界也许好,也许较好,也许对——这不再是他的世界了。

他把报纸放在长椅上继续朝前走。一个花园里,百来盏花花绿绿的彩灯越过密密匝匝的盛开的玫瑰丛流光四射。人们走了进去,他跟随其后,售票处,看门人,贴着广告宣传画的墙。一个没有墙的大厅位于花园中央,只是一个有篷顶的大帐篷,里面无数盏彩灯低垂。许多张空着一半位子的花园桌子占满了通风的大厅;背景处有个灯火通明又窄又高的舞台,银色,绿色和粉红色的耀眼灯光荧荧闪烁。台前音乐家们就座,是个小型乐队。轻快稀疏的笛声飘进绚烂多彩温煦的夜色中,双簧管饱满高涨,大提琴低吟浅唱,有几分恐怖,几分热情。舞台上一个老头儿唱着滑稽歌,他描了红的嘴巴笑得很呆板,充沛的灯光折射到他光秃秃让人发愁的脑袋上。

克莱因寻觅的不是这类玩艺儿,他一时有一种类似失望,欲指责和原来那种在欢乐的时髦人群中生怕独坐的感觉。艺人的娱乐活动在他看来难与芬芳的花园之夜相吻合。然而他还是坐了下来,无数盏彩灯流泻下来的淡淡灯光马上把这种感觉抵消了,像有一层魔纱披挂在敞开的大厅上。轻音乐轻盈热烈地飘过来,夹着许多玫瑰的花香。人们打扮一新,乐不可支地处在乐而不发的欢快中。被柔和的彩色灯光亲切地呵了一口气,打上了扑粉,亮堂堂的脸庞和粲然的女士帽浮在杯子,瓶子和冰激凌杯上方,就是杯子里黄的粉红色的冰激凌,玻璃杯中红的,绿的,黄的柠檬汁也在这一景色中共鸣,如珍珠落玉盘,洋溢着节日气氛。

没人听轻歌剧演员的。可怜的老人孤凄漠然地站在舞台上,唱着他学的歌儿,美轮美奂的灯光顺着他那可怜的躯体流泻下来。他的歌儿唱完了,好像对可以下台挺满意。最前面的桌子旁有两三个人在鼓掌。歌唱家走下了台,不一会儿走过花园出现在大厅里,在紧邻乐队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一个年轻女士给他杯里斟上苏打水,同时欠起身子,克莱因放眼望去:就是那个黄头发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