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遗忘的最深处(第18/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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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我们走在回旅社的路上,每隔一个钟头,心中的疑惑就袭来一次,尤其是想到过一会儿我们得经老板的允许,像黑户一样躲藏在房间里。

在跨进旅社的大门之前,我们又沿着苏塞克斯花园街散步。我们俩任何一人都无心回巴黎。从今以后,我们被禁止居住在图纳尔码头和拉丁区。当然,巴黎是个大城市,我们完全可能改住在另一个区,用不着害怕碰见热拉·樊·贝维或卡多。然而,最好还是不要走回头路。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后,我们才认识了林达、彼得·拉赫曼和迈克尔·莎宛德拉。大约是半个月。漫长的半个月,没完没了地下着雨。为了逃避这间墙纸布满霉斑的卧室,我们常去电影院,然后散步消磨时间。我们总是沿着牛津街步行,经过布卢姆斯伯里,在那里我们度过了来伦敦的第一个夜晚。然后我们又沿着牛津街朝相反方向走去。

我们努力推迟回旅社的时间。我们无法在雨中继续步行,不过,我们总有精力看电影,去逛大商店或进咖啡馆。但是到最后还得下决心返回苏塞克斯花园街。

一天傍晚,我们走得更远,直走到泰晤士河对岸。我心里感到一阵恐惧。那正是人流高峰期,一大群住在郊区的人涌向火车站,穿过滑铁卢桥。我们在桥上与他们相遇。我们被他们往后搡,我害怕被他们推回来。后来我们好不容易脱了身,来到特拉法尔加广场,坐在一张凳子上休息。在途中,我们一声不吭。

“你觉得不舒服吗?”雅克丽娜问我,“你脸色发白……”

她朝我笑了笑。我心里明白她在努力克制自己,保持冷静。一想到还要在牛津街的人群中穿行返回旅社,我心里就难受。我不敢问她是否有同感。我说:

“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城市吗?”

我也强装出笑容。她望了望我,皱一下眉头。

“这是一个很大的城市,但我们不认识任何人……”我的声音失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点上一支烟。她像在巴黎一样,穿着那件太单薄的皮上装,有点咳嗽。我为离开巴黎的图纳尔码头、奥斯曼林荫大道和圣拉扎尔火车站,心里有点懊悔。

“在巴黎更容易……”

不过,我说话的声音很低,我心里在问:她有没有听到。她沉浸在思索之中,忘记了我的在场。我们前面有一个红色的电话间,一个女人从里面走出。

“很遗憾,我们没有一个人可以打电话……”我对她说。

她转过身,把手搭在我的臂弯上。刚才,我们沿着斯特兰街朝特拉法尔加广场走时,她大概也一样感到气馁,但是现在她克制住了。

“应该弄点钱去马略卡……”

自从我认识她,我看到信封上的地址以来,她的这个想法坚定不移。

“到了马略卡,我们就安心了,你可以写你的书……”

一天,我曾告诉她:我将来希望写书,不过此后我们再没有机会提起这件事。现在,她这样暗示可能是为了安慰我。显然,她远比我冷静。我仍然想知道她准备用什么办法弄到钱,她不像忧心忡忡:

“只有在城市里可以弄到钱……你想想:假如我们掉进旷野的一个窟窿里。”

是的,她说得有道理。我顿时觉得好像特拉法尔加广场更有安全感。我注视着喷泉流出的水,心里稍稍平静。我们并不是非待在这个城市不可,非淹没在牛津街的人群中不可,我们有一个很简单的目的:弄点钱去马略卡。这像樊·贝维的赌法:输后下双倍的赌注,非赢点不可。我们周围有这么多的街道和十字路口,这更增加我们的运气,我们最终有一个意外的收获。

从此之后,我们避免进牛津街和市中心。我们总是朝西走,朝霍兰公园和肯辛顿区走去。

一天下午,在霍兰公园的地铁站,我们照了一张即时取相的相片。我们贴近脸摆个姿态。我留着这张纪念性的相片,雅克丽娜的脸在近景,我的脸稍稍退后点,在照片的边缘,看不到我的左耳朵。闪光灯亮后,我们狂笑起来。在照相小间内,她想坐在我的膝盖上。随后,我们沿着霍兰公园旁边的一条大街走,街旁尽是有柱廊的白色高房子。自从我们来伦敦以来第一次看到太阳。我好像觉得从那天下午开始,就一直是好天,以后渐渐变热,出现一种早夏的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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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中饭的时候,我们在诺汀希尔门的一家咖啡馆里认识了一位名叫林达·雅各布森的女子,她先向我们搭话。她是一位年纪与我们相仿的棕发姑娘,留着长头发,高颧骨,稍稍带有蒙古褶的蓝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