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巨大与虚无的年代(第30/37页)

当晚,美夫待在阴暗的寝室直瞪着墙壁。午夜过后毛毬缓缓地走进房里。外头传来工作室里走动的女孩的说话声。「远钟先生病倒了。」「没有编辑怎么办?」「老师刚才已经给我下次的故事大纲了,你先收集资料。」「老师呢?」「洞房!」「啊。对喔。」少女们简短的话音透地墙板传了过来。

毛毬一头长发梳成发髻,脂粉末施。像个幽魂一样站在那里。不管是脸或身体,这时的毛毬都透露出远超过二十岁年纪的疲惫,和白天穿着华丽礼服的她判若两人。看着她布满血丝的双眼、浅褐色的干燥肌肤,美夫后悔了,一心只想逃回山坡上的家。这时,他察觉到毛毬的犹豫,眼前的她仿佛就像只胆怯的小动物,他仰望着毛毬的脸。毛毬似乎想诗他开心,朝他咧嘴微笑,她的笑容看起来意外地童稚又缺乏安全感,美夫心中对「丙午女」的恐惧瞬间一扫而空,甚至同情起毛毬来。他心想,对方毕竟只是个比自己小七岁,又刚失去兄长的女孩啊。这时毛毬伸出结实的手臂,用力拉住美夫纤弱的手。

「真麻烦。你帮我解开腰带。」

「啊?」

「算了,我自己脱。」

毛毬搔了搔头,一把将美夫拖进被子里。美夫害怕极了,这时他才真正了解到自己不只是结婚,而是成为自古就在红绿村天上界呼风唤雨的赤朽叶家的赘婿了。某种意义上,这个家族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一切全由血缘主宰。因此在这张洞房夜的床褥上,也不存在着女人。

黑暗之中,美夫感觉到一股意志,一个温暖的东西包覆着美夫,他清楚知道那不是女体,而是被大宅附身的一股鲜红意志,这股意志从前怀抱着万叶,今晚则包覆着美夫。毛毬压着美夫,无声地啜泣着,当她的泪珠滚落在脸颊上时,美夫对眼前这个孔武有力却又疲惫不堪的美女瞬间涌上了怜爱之情。他伸出纤细的双手,抱住妻子。黑暗中毛毬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

新婚夜之后毛毬为了想尽快怀孕,频繁地到新房过夜。「线描好了,你把铅笔线擦干净。」「老师呢?」「新的责任编辑来了。」房外仍然依稀听见少女们忙碌的交谈。

新的责任辑辑名叫「绵贯」,同样是穿着意大利高级西装,二十五岁左右的美青年,漫画的连载工作持续进行,包覆大宅的金黄色洪流不停地向外奔流。

而另一方面,因为泪的夭折而结合的毛毬和美夫,在生活中日久生情,渐渐接受了对方,成为真正的夫妻。

两年后,赤朽叶家有人决定到都市去,那就是次女鞄。

尽管早一步从高中毕业并进入当地企业工作的百夜再三阻止希望她留下,鞄还是坚持想进东京的短期大学。当时家人都很中意毛毬招来的那个勤奋又聪明的女婿,便答应了鞄的要求。尽管万叶反对,不过毛毬在家庭会议上力挺妹妹说:「就由她去玩两年吧。」

「像鞄那样的孩子,不让她好好玩个够,她是不会死心的。是不是。美夫?」

听到妻子突然征求自己的意见,美夫咳得说不出话来。在公司当然另当别论,美夫在家庭会议上,一向刻意低调不轻易发表意见,毛毬为顾及丈夫的面子,不时会询问他的意见,鞄和孤独因此也对美夫另眼看待。

那年十八岁的鞄放弃成为偶像歌手的心愿,转而梦想成为女演员。她说要去追求梦想,考上短大后便一个人住在东京,当时的大学生已经不再住在以往的木造公寓或宿舍,而都住进时髦的小套房,不再是二点二五坪的和式房间和蹲式马桶的狭窄格局,而是三坪大小,铺有原木地板的时髦西式房间和卫浴设备。鞄刚到东京时,泡沫经济正盛,她乐得每天尽情展露自己年轻的本钱,流连迪斯科舞厅。女大学生的夜生活华丽而淫猥,鞄和几个爱玩的同伴褪去乡下姑娘的土气,穿上光鲜亮舅的华服,在都会夜景、高价礼物和男人的甜言蜜语中渡过无数个夜晚。

「每天都这么快乐的话,真想一直待在东京不回去了。」

鞄进了演员训练班,经常参加试镜,虽然结果常常不尽人意,但夜晚的乐趣让她忘却所有白天的不快。

就在鞄站在高台上,随合着浩室舞曲狂乱地摆动身躯的同时,弟弟孤独终于从对核子武器的恐惧中走出来。

多年后孤独舅舅告诉我,那之后美苏冷战的年代终于宣告结束,这对于小学起便活在核子武器与第三次世界大战威胁阴影下长大的孤独来说,实在是个令人意外的结果。他在电视上看到分隔东西德的柏林围墙被推倒,年轻人爬上围墙站上墙头,嘶吼着「和平」。而国境警备队并没有出面扫射。甚至连围墙的瓦砾都成了叫卖的商品,孤独震惊极了。苏联将国名改回俄罗斯;而在日本国内,自民党的惨败结束了长久以来一党独大的政治局面,非自民政权从此诞生,世界局势瞬息万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