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水如天(第16/25页)

裴玄静说:“公主殿下——”

“不!你别过来!”永安公主喝道,“你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玄静斟酌着开口:“是公主……”

“你胡说!我什么都没有说!不是我说的!”永安已经在喊叫了。

“公主殿下请低声!”裴玄静不得不阻止她,“您这样会让人听见的!”

“不是我说的!不是我告诉你的!不是!”

突然,永安公主一转身便跑了出去。

玉晨观中的宫婢们眼睁睁看着,尊贵的公主殿下像个疯婆子般毫无仪态地一路狂奔而去。

永安公主离开还不到半个时辰,裴玄静就被传唤至清思殿。站在高高的御阶上,她回首望了一眼太液池。水晶盘一般的冰面上出现了数道长长的裂缝,从上向下俯瞰时,有点触目惊心的感觉。

迎面吹来的风已不似前些天那么寒冷了。裴玄静深深呼吸,肺腑中感到一丝微妙的暖意。又一个春天即将到来,周而复始,不可阻挡。她对自己微笑了。

这次,皇帝没有命人取走于阗大玉盘。于是清思殿中不仅比户外更寒冷,甚至比这个冬季中的任何一天都更寒冷了。裴玄静走进肃穆无声的大殿时,仿佛听见满殿的屏风和帷幕都在酷寒中簌簌发抖。她在御榻前笔直地跪下,龙涎香立即将她围绕起来。

“永安告诉朕,你都知道了。”

“永安公主?”裴玄静一愣,随即便释然了。为了给自己脱责,永安公主居然干脆向皇帝告发了裴玄静。恐惧会使人做出任何极端的事情,裴玄静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以永安公主的自私和怯懦,出卖谁都会毫不犹豫的。

她平静地回答:“是的,陛下。”

抬起头看到皇帝的脸色,裴玄静吃了一惊。他比前几天见时又憔悴了许多。在裴玄静的印象中,只有身患重病的人才会如此急剧地衰败下去。她又看见从玉盘中散出的袅袅冰雾,心还是不由颤了一颤。辉煌如日的大明宫中,皇帝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远比她所设想的险恶得多。

或许这就是报应吧。想到这一点,她的内心便恢复了平静。

“你都知道什么?”

“公主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说你知道了永贞旧事。”皇帝的语气很奇特,并不特别恼怒,反而有些悲凉。

裴玄静垂首不语。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陛下让妾知道的。”

“朕?”

“是陛下给妾看的永贞实录和内传,此外便是……天意。”

直到此刻,从永安公主到皇帝的种种表现,已经完全佐证了裴玄静的判断,她对自己的推理确信无疑了。在永安离开之后,裴玄静就从头至尾地思考过了。皇帝迟早要召见自己,要求解释第三十三象变字的含义。如果直接把皇帝弑父的罪行揭发出来,裴玄静将断无生路。

她不怕死,甚至还有些期待。从元和十年的那个盛夏开始,才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她先失去了长吉,又失去了崔淼,最后连纯勾都失去了。两年前怂恿永安公主砸碎假玉龙子时,裴玄静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是禾娘和李弥下落不明,以及崔淼最后嘱托给她的身世之谜,才使裴玄静又在大明宫中坚持了两年。像囚徒一般活着,没有尊严没有未来更没有自由,这样的生对裴玄静毫无吸引力。她早就受够了。

令她感到安慰的是,韩湘把李弥带走了。想想真是可笑,现在她只欠皇帝一个人的了。

何不趁此机会,将一切都做个了断呢?

没想到永安这么快就出卖了自己。不过她仍然可以抓住机会,最后再做一些事——

裴玄静想帮助段成式摆脱噩运,还想逼出崔淼的身世之谜。关于崔淼的身世,皇帝曾经派曾老太医给过她一个答案,但裴玄静根本就不信。时间太仓促,也许不能两者均达成,但哪怕做到其中之一呢?也可以对自己有所交代了吧。值得庆幸的是,在她和永安公主的谈话中,谁都没有直接说出那两个字:弑父!所以就还有余地可以周旋。

裴玄静拿定了主意,眼前似乎铺开一条坦途。这条路通向真相,亦通向彼岸,通向永恒不灭的信念。

裴玄静昂起头,朗声道:“陛下,天意昭示,先皇不是因病驾崩的。”

“哦,那是因为什么?”皇帝的声音也相当平稳。

“妾不知。”

“你不知?”

“妾只有对天意的解读。”

“说。”

“《推背图》第三十三象在凌烟阁中显影,其诗变了两个字。经过妾的推研,变字后的诗说明了:先皇诏称崩于元和元年乙卯日,为了掩饰他的真正死因,曾经发生过迁殡这种违背祖制的事情。就像……”她一咬牙,坚决地说下去,“就像当年隋炀帝弑父篡位,同样的罪行在本朝再度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