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零时间》(第7/15页)

……要紧的是在你自己从自己挣脱出来的那个瞬间,你在那一道光芒里感到了过去和未来的联结。正如我,当我如刚才向你讲的这个故事那样,从自我中挣脱时,我就看到了应当发生的事。我发现自己今天在恋爱…… [69]

对于文学艺术来说,所有的故事都是“开始”的故事。艺术家一次次创作,也就是一次次重新开始,或重新演出那同一种开始。演出的动力则是爱。故事一开始就死亡了,然而文学艺术是关于“活”的故事,这种故事只能发生在开始之前的那个阶段。艺术家对死后的事不感兴趣。故事之前是什么?是通过追溯获得的深层记忆,是“我”的意识的觉醒。

六 同虚无感搏斗的画面

——读《减数分裂》

我经历了有丝分裂;我是多细胞的生物体;我和Priscilla相爱。可是我陷入了苦恼和绝望之中,因为我发觉我对Priscilla的爱根本就无法实现,我和她在精神上与肉体上都隔着千山万水。

描述我和Priscillar的故事首先意味着解释我的蛋白质和她的蛋白质之间的确定的关系。我们的蛋白质,又都受核酸链的控制。而在我和她的每个细胞中,这些核酸链又以同样的系列被安排在里面。于是,描述这个故事变得比描述单细胞的故事要更为复杂得多了…… [70]

当我说“我”,或者我说“Priscilla”时,我是什么意思呢?我说的是我的细胞和她的细胞呈现的那种特殊的形状,这是通过环境和特殊的基因遗传之间的关系的作用的结果。一开始看起来好像是故意设计成那种形状,才使得我的细胞成为我的,Priscilla的细胞成为她的。当我们继续追索下去,我们将看到,并不是故意设计,也没有谁去设计任何东西。我之所以成为我,Priscillar之所以成为Priscilla,确实同任何人都没有丝毫关系。基因继承只同传送被遗传给细胞的东西有关,同细胞如何样接受遗传物无关。而遗传物之所以遗传给它,也是为了再遗传。 [71]

以上两段话也可以用来形容创作,创作同刻意无关,仅仅是内心要传达的冲动,而冲动又来自遗传的积累。艺术创作,爱情,都同细胞的本能是一致的。可是现在,我对这种简单的本能不满足了,我认为一切都是被事先决定、安排好了的。我实际上无法成为我,因为我背负着无数他人的故事,他人的时间。这种有丝分裂带给我的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可以预料的。在故事中,我不可能有我自己的意志,连自身的存在也是缺席的。因为我就是我的父母,我的父母又是他们的父母,这个序列可以往上追溯到无限。Priscilla也处于同样的情况。虚无感朝我袭来,我该有多么焦虑。我被我以往的历史,我周围的存在封闭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了,我既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的一举一动也没有未来和前途可言,一切都是别人的故事,我所经历的故事只是别人的故事的尾声。“我”只不过是一定数量的氨基酸按某种方式排列的结果,在这些分子里面所有的关系都是可预料的,我自己能处理的可能性少得可怜。

这种情况令人悲观之处还不在于我希望自己有更复杂的个性,它首先在于当我说我细胞里的这种特性属于我时,只是一种修辞意义上的说法。因为46条染色体中,23条属于我父亲,23条属于我母亲,他们是一切,我什么都不是。我的故事不但没法描述,也不可能由我亲自经历。一个抽象的、庞大的、延绵无尽的“过去”压在我头上,郁闷啊郁闷!

还有更糟的,我细胞中的这两组染色体永远是分离的,不相通的,不能交换的。无论如何样复制、倍增,父亲和母亲总是并列着,他们之间总有不可逾越的距离,那距离是隔开他们的真空,这种情况令人想起艺术创造中的惯性。人类的深层语言已被编成了某种遗传的密码,无论主观上多么想要创造,写下的东西总在某种程度上遵循了既定的方向。艺术家为徒劳的创新的欲望折磨着,幻想着飞跃。不受制约的飞跃是没有的,而虚幻感正是创作的前提。然而当我执着于我的焦虑和郁闷之际,当真空,分离和无尽的等待压迫着我之时,某种奇妙的革命正在我体内悄悄地酝酿。我还不知道革命的事,我惶惶不安,继续追根溯源。这样做的结果是我为更致命的不确定感和虚无感所摄住,一切可以预料和不可预料但隐约感到的事物都在威胁我,抽去我存在的可能性。啊,我多么渴望偶然性,歧义,偏离,多么盼望打碎这该死的记忆的链条。

起先,一对对父系和母系的信息体似乎记起了他们是夫妇,便两个两个地连在一起了。而此前它们一直是分开的。那么多的细细的线段都在交织,混同,我的想在体外交媾的欲望导致了我在体内进行交媾,也就是在我所构成的物质的根源的深处交媾,并以交媾的行为将我体内古老的父母的记忆连接起来。这对最早的夫妇,既是我的直系父母,也是绝对意义上的最早的夫妇,即动植物起源时期大地上的第一对夫妇…… [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