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读《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第11/24页)
密室里的这种离奇的创造活动,虽然自古以来就有过,但只有到了由卡夫卡开始的现代主义阶段,才变得如此紧张、严密,就如同千钧一发似的。在一个塞满了物质的世界里,精神如同蛇一样在细小的空隙里婉娫爬行,拼全力争抢生存的机会。对于艺术工作者来说,停止运动意味着立即死亡,而能量只能来自对自身的压榨。你越有能量,便越能体验生命的最高境界。
第五章
“眼下我最想读的小说,”柳德米拉解释说,“应当仅仅由讲述的欲望作为它的动力,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地讲,而不是努力将生活的哲学强加于你。它仅仅让你观察它本身的生长,就像一棵树,仿佛枝叶在纠缠……” [228]
柳德米拉追求的是根源性的阅读,她其实心底认为文学作品并无什么“结局”,她只想一本书接一本书地看下去,因为结局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这个沉浸在自己感觉中的女人,不愿意书籍外的事破坏了她的美好感觉,她说她不愿意加入写书的行列,所以男读者只好自己一个人去出版社进行调查。然而柳德米拉自己也承认,在现代社会里,读书和写书的界线正在消失。这是因为无论是读还是写都正在演化为纯粹的创造行为,这样的创造天马行空,完全不需要任何规章约束,甚至根本不在乎自身是否属于文学,是否属于小说等等,也不要多少基本功的训练(此处令人想起博尔赫斯“胡乱归属”的本领)。看来,高级精神活动平民化的时代已经来临。谁能说柳德米拉的阅读是单纯的阅读,同创造无关呢?她不是用活生生的表演完成了辛梅里亚语教授的研究吗?
出版社是书籍的密林,在这里,各种知识交叉、嫁接,作者的身份杂乱而又暧昧不清。仿佛是从传说中的历史里面走出来的、“干瘪的、驼背的小老头”卡维达尼亚在这里负责作者与有关部门的协调工作。或者说,他的工作是帮助书籍顺利地产生。在新型写作者的眼中,表层的经验世界绝不是像从陈腐观念出发的人想象的那样清清楚楚。人的感觉世界是一个万分复杂、让人眼花缭乱的世界。规律隐藏在底层,写作者感觉不到。以往的经验对于一名写作者来说也没有什么帮助,因为每一次前进都得从虚无中奋起。于是处在这种境况中的人的最大的敌人便是对自身的怀疑。在出版社里,一拨又一拨的人来找卡维达尼亚,企图从他口中得出关于他们自己的感觉的证实,以确定他们的创造的价值。但卡维达尼亚毫无例外地给予他们否定的回答,让他们落入长久的惶惑之中。如果你要坚持写作,你就只好忍受。这就是卡维达尼亚向这些作者们揭示的规律——即,求证,被驳回,再求证,永无终止。
长期在这种地方工作,卡维达尼亚深通书籍方面的秘密。他告诉男读者说,这个庞大复杂的机构并不是有条不紊的,反而经常出问题。只要一个地方出点毛病,整个出版社就要陷入没完没了的混乱。卡维达尼亚博士在此讲述的是创造机制本身的状况。纯文学的写作永无现成规律可循,等待写作者的只是一波又一波的混乱的感觉浪潮,只有在浪潮里站稳了脚跟的人,书籍才会从他手中产生。而所谓规律,就是对于感觉的捕获,敏锐者才会出奇制胜。所以当“我”硬着头皮去追究探索时,卡维达尼亚总是给“我”一些模棱两可的回答。“我”不甘心,因为“我”抱着世俗的那种信念,认为一本正式出版的书,总是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作者,故事也应有线索可循的。可是“我”越追下去越感到茫然,却原来一部作品完全不是起源于某一个作家的玄想,那源头万分复杂,像是张冠李戴,又像是多次转译、多人创作的混合物。总之,那源头绝不是清清楚楚的,越查下去线索越乱。“骗子”马拉纳这样说:
“封面上作者的姓名有什么要紧的呢?让我们在思想上向前推进三千年吧,到那时,谁知道我们这个时代的书籍哪些会保存下来,谁又知道我们时代的哪些作家的名字会被记住?有些书仍旧很有名,可是会被当作无名氏的作品,就像我们今天对待吉加美士史诗那样;另外一些作家会一直很著名,但他们的著作却全然无存,就像苏格拉底的情形一样;也有可能所有幸存的作品全部归于某个独一无二的神秘的作者,例如荷马。” [229]
这里涉及关于创作的两种情况:一种是如上所总结的人类精神世界的共性,思维之间的交叉与影响、嫁接,遗传的属性。另一种更为内在,说的是一个作者的创造源头必然归结到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那种经过无数代人积累的、古老的记忆,或者说无底的集体潜意识。其线索的追踪只能通过创造性的开掘来实现。虽然所谓线索就像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但每一个作者(或每一种感觉)确实又是一个通往幽冥的世界的点。读者(或写作者)可以从那个点进入他的地下通道,这个通道将精神的大千世界与读者(或写作者)童年时在里面读过书的鸡圈连接起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表层世界是无限复杂的,源头则是透明而单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