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读《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第17/24页)

用巨大的激情和极高的智慧来同死神争夺时间的人,他的游戏的起因却是怕死怕到了极点。而现在,既然连死神都能亲自扮演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到的呢?欲望的层次在此篇中的揭示是非常精彩的,一层一层叠上去,当最深最黑暗的那一层被揭示出来之时,冰冷的刀刃正好紧贴我们的肌肤。艾尔弗丽达洞悉了生命的意义,她用最为高超的阴谋让“我”提前到达了宇宙的中心——那是快感、眩晕和迷失的综合,但决不是结局。下一轮的游戏正等待着我的参与。“我”是谁?“我”是“我”的阴谋的总和,“我”是“我”创造的艺术场景,“我”是宇宙!

镜像世界鬼气森森,繁忙的思维无所不达。活着,思考,冥想,编造,一轮又一轮……同天堂结缘的诗人欣然下到地狱,这里弥漫着家园的气息,熟悉的氛围里不断传来令人激动的陌生信号……

第八章

老作家弗兰奈里心底的那位真正的读者到底是谁?他日复一日地观察读书的女郎,真的能看见她头脑里的映象吗?如果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在她心中唤起那种无法传达给他人的、为她独有的内心幻象,那么交流到底是否发生,他本人应该是无法知道的。也就是说,一切都是他的狂想,他的原型是一位地下读者,那位读者是经过分身的他自己。然而交流的确发生过了!不仅仅他,还有她也知道。在日复一日的观察中,写作者自身正在发生变化,因为她成了他的镜子,他从那面镜子里看见了以往看不见的自己,他因此变得写不下去了。地下的读者是深层的自我,也是传媒。柳德米拉就是从这个使者那里接收到某种信息,实现同弗兰奈里的沟通的。这个“使者”同表层的、社会的弗兰奈里并无直接关系,正如同弗兰奈里心中的理想读者也并不完全是柳德米拉一样。但是那些幽灵是存在的,他们生活在深层的共同居所里,写作也好,阅读也好,都是为了同他们晤面。在弗兰奈里眼里,阅读中的柳德米拉是那样的美妙,弗兰奈里看她时就是在照镜子,这面奇妙的镜子照出了弗兰奈里心灵里头最美的部分,弗兰奈里感到自己那些鄙俗的文字完全配不上这位天仙似的女郎。所以他感叹道:“假若我不在这里,我写得多么好啊!” [238] 他为先天的镣铐而痛苦,他渴望“零度写作”,他期盼自己的文字成为女郎的眼睛与书本之间那只轻盈的蝴蝶——一种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生命写作”。

所谓“苦闷的作家”与“多产的作家”都是弗兰奈里的化身。苦闷的作家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永远到不了理想中的境界,沉浸在恶心与郁闷的情绪里不能自拔;多产的作家则梦想达到苦闷作家的水平,不断地写下与世俗妥协的作品,一次次突破,但仍对自己不满意……

弗兰奈里试图找到一种没有局限的语言,一种类似空白的写作,这种注定要失败的努力始终在维持着他心底对于写作的期望。可以说只要这种期望存在,躁动就不会消失,活力也与他同在。恶心与郁闷会导致他向更深处开掘。当然每深入一个层次,恶心与郁闷又会卷土重来,逼得他再继续深入。那么,他一直期望的是什么世界?当然,是可能的世界,是现在还没有(或只有某些迹象),但一写下来就会存在的那个世界。不存在的世界却存在于作家和读者的共同期待之中。在反复的操练中,弗兰奈里忽然发现自己一直是在“誊写”同一本书。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弗兰奈里将这本书比喻成《罪与罚》。实际上,弗兰奈里是在誊写自己的灵魂。在对这本看不见的书的誊写中,一种新的启示产生了,这就是:新型写作是将读和写两种行为统一起来的精神活动,由于“誊写员”独立于作品之外,他就可以既当写家又当读者。此处说的是写作行为陌生化所产生的效果。文学发展到今天,“新写作”与“新阅读”均出现了此处所说的这种情况,即,作者往往是自己作品的读者;而读者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创作者;沟通成了一种互动的行为。弗兰奈里就是博尔赫斯小说中的那位誊写《堂·吉诃德》的梅纳德的变体。所有最优秀的艺术家都必然会要遇到这个创造中的最大矛盾,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有时,我会想到文学书中的那些主题事件,那就好像想到已经存在的某件事一样:已经想过的思想啦;已经进行过的对话啦;已经发生过的故事啦;已经看见过的背景和地点啦等等。而文学写作却应该仅仅是将那个没有被写下来的世界写出来。另一些时候,我却似乎明白了,在被写下的作品和已经存在的事物之间仅仅只能有一种补充的关系,即,作品应当是没有被写下来的那个世界的写下来了的副本。它的主题应当是这种东西——只有你将它写下来它才存在,才可能存在。不过主题的缺席,可以从存在着的那种事物的未完成的状态里被朦胧地感觉到。 [2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