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读《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第19/24页)

这是一位明察秋毫的读者,既将作者与作品分开,又将他们联系在一起。但是弗兰奈里误会了,他想用表层的,生理的自我来代替作品中的艺术自我,于是柳德米拉坚决地拒绝了他,说出了自己对于艺术的看法。在她的阐述中,弗兰奈里的肉体冲动消失了,他同她一起升华到艺术的境界。

柳德米拉一离开我就冲向望远镜,从那位躺椅上的青年妇女的形象里去找安慰。但是她不在了。我开始感到迷惑:她和来看我的那位是不是同一个人呢?也许我自身的问题的源头总是她,而且仅仅是她?也许有一个使我不能写作的阴谋,柳德米拉,她姐姐,还有那位翻译全卷进去了? [241]

这里也许还可以补充一点:柳德米拉毕竟不是写作者,如果她是,也许她会懂得,弗兰奈里那些高尚的小说,正是来自他的猥琐,他的不那么高尚的强烈情欲?同普通人唯一的区分只是在于他在创作中自审,并且这自审会对他的世俗行为有所制约。如果洞悉了这些,她会不会爱上这位绅士加“无赖”呢?她不是说了这样的话吗——

“我最喜欢的小说,”柳德米拉说,“是这样的小说:它们围绕着最最昏暗、残酷、邪恶的人际关系的死结生出一种透明的幻象。” [242]

两姊妹对于文学的高超见解似乎在合谋打击弗兰奈里的写作信心,但也许这种打击是为了促使他产生更大的喷发?柳德米拉的阅读纯净得如同瑞士山间的空气;罗塔里娅却用形式逻辑的力量将感觉集结成人性的图案。她们两位向弗兰奈里树起了崭新的文学的标杆。

弗兰奈里要寻找马拉纳,柳德米拉则要躲开这位情人,两人的表现方式不一样,其实是为了同一个理想的追求。一个是在追求虚无极境中实现真理的书写;另一个是要死死执着于生命的意义。弗兰奈里战胜了自己的厌世情结,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对马拉纳那种“胡乱归属”的技巧着了迷,因为那种技巧出自伟大的智慧。虽然他对自己的“伪作”并不满意,但因为这种书都是对他心底那本“将要创作”的书的模仿,他的未来便出现了一线光明。于是弗兰奈里决定写一本用一系列开头构成的小说。既然问世的“模仿之作”离心中那本伟大的书总有差距,总不能最后完成,他便不断地重新开头,以期接近真理之书。古往今来,艺术家们不都是在这样做吗?

在月光照耀的落叶层上

此篇讲述的是艺术创造中感觉的复杂层次,以及感觉同理性的相互作用。桶田先生相当于创作中的理性,他不动声色地观照一切,但从不采取行动。宫木夫人是“生理属性”的承载者,描述者“我”受到她的诱惑,与她性交,但并不因此产生美感。要产生美感就要移情。于是美和情欲的化身真纪子小姐出现了,“我”一边同宫木夫人性交,一边观察,幻想着真纪子的胴体,变得欲火中烧,在多重的、复合的感觉中完成了一次交合。与此同时,桶田先生始终站在旁边观看,向“我”证实他对“我”的控制力,而这种控制实际上相当于怂恿,因为他在激发我的逆反心理。

以上描写的“事件”正是艺术创造的真实记录。当“我”蓄意去感觉美时,往往要扑空,灵感与美只能不期而至。

我所明白的似乎是这一点:在一大片感觉领域里某处感觉的缺席,是使我们的敏感性从时间上和空间上集中的必要条件。 [243]

美同肉欲完全不同,但美又的确同生理活动密切相关。一方面,美会在性欲高涨之际突然降临,通过替身同“我”结合;另一方面,在现实的性活动中,美仍然显得遥不可及。这是“我”的痛苦,也是“我”的幸福。艺术家如果想获得真纪子小姐,他就必须承受桶田先生那冷冷的观照,运用宫木夫人这个粗俗的肉体媒介(相当于语言),并安于生活在这个三位一体(桶田、真纪子、宫木夫人)的阴谋之中。而艺术家的感觉,在创造中总是一分为三。这种感觉既粗俗又优美;既狂热又冷静;既具体又空灵;既直接又间接……那是无限的时间连续中的无限细分的空间,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复杂结合体。可望而不可即的真纪子小姐,是所有艺术家梦中的情人,由于她的存在,桶田和宫木夫人同“我”之间那种充斥着阴郁与粗俗的关系才变得有了意义。

除了创造作品之外,阅读也适合于这样来描绘。读者在作品中同那些普通的、平庸的词语、句式发生交合,心底里向往的却是文字背后那神秘的女郎。每当读者瞥见女郎的身影,阅读的激情便会高涨。而在整个过程中,一位不动声色的人立在读者背后,观照着读者的阅读运动。没有这个人,读者便会在茫茫的词汇的海洋中迷失方向。银杏树叶纷纷落下,每一片的降落运动都具有独自的时间与空间,但它们的运动都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目的,它们的归宿也相同。世界就存在于这丰富而又统一和谐的运动之中。可以说,作为一名艺术家或一名高层次的读者,三者缺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