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读《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第18/24页)
尽管遭到挫折,弗兰奈里仍然坚持要写那种消除一切世俗杂质(作者的身份,事物的社会性等)的纯小说。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他的一部作品在未经他同意的情况之下被广泛在日本翻译出版了。然而那本出版物并不是对原著的翻译,却是某个日本出版公司的伪造物。为弗兰奈里拿来这本书的人就是“骗子翻译家”马拉纳。弗兰奈里初闻此消息时感到震惊,继而陷入深思,他觉得这里头包含了一种“典雅而神秘的智慧”。马拉纳则进一步向他揭示:“文学的力量在于欺骗”。他还说,天才作家有两个特点,一是其作品可以被人模仿,二是自己可以成为大模仿家。他的理论同弗兰奈里的实践不谋而合。长久以来,弗兰奈里所做的,就是要在作品中摒除世俗,使之只留下永恒的,纯的东西,而这种永恒性与纯粹性又包含在一切真正的文学里头。所以如果有一个机构掌握了永恒与纯粹(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妄想),这个机构就可以大批制造伟大的文学了。然而不可能的妄想却又可能实现,作家们只要遵循灵魂深处那位“影子作家”的旨令,不断地写,写出所有的书,不知疲倦地补充、反驳、衡量、增补,那本包罗万象的书就有写成的“可能”。而现在,有人将弗兰奈里书中的永恒性在异地加以了发展,这就相当于不同的人来共同书写那部伟大的作品,使得成功的希望更大了。说到底,弗兰奈里不正是要在书籍里排除作者吗?是谁写的,是否根据原作翻译又有什么关系呢?到了现代社会,文学的这种共性已经为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于是“模仿”也到处发生。这样的模仿越多,社会的文明程度就越高。因为灵魂中的那个蓝本是人类共同的伟大理想。所以弗兰奈里称这种做法为“典雅而神秘的智慧”。
接下去弗兰奈里又提到古兰经产生的一个故事。那里头的那位文书其实就相当于现实中的艺术家。艺术家不应因其表达手段的不完美而丧失信念,因为种种“缺憾”是表达的前提。要想说出真理,只能不停地使用“曲解”的语言。并且所谓真理,只能在“说”当中存在。弗兰奈里似乎开窍了,他是否会恢复与外界的沟通呢?白蝴蝶从柳德米拉正在读的那本书上飞到了他的稿纸上。
罗塔里娅阅读的方法也是很有意思的。她是一位层次很高的现代读者,也就是说,她在读弗兰奈里的书之前已经阅读了大量的纯文学。这种阅读的经验使她看见了文学的深层结构。她成功地将自己的经验运用到每一本新书的阅读中去,屡试不爽。弗兰奈里将罗塔里娅内部接受感觉的机制比喻为“数据处理机”,而她自己则认为她的阅读是主动进攻式的阅读,即,脑子里先“有”某种朦胧之物,然后通过阅读来验证、加强。所谓数据处理机就是感觉过滤的机制,读者将文字背后同本质有关的信息抓住,进行组合,使得黑暗中隐藏的结构发出光辉。当然这个过程并不是一个机械的过程(弗兰奈里是在调侃),而是通过感觉与理性的微妙的合作来实现的。高层次的读者脑子里先“有”关于人性结构的记忆,但这种记忆决不会自动呈现,读者也决不能用现成的框架来把握一部新作品。只有将感觉在一本书的那些“点”上强力发挥,读者内部驱动感觉的机制才会启动,作品中的人性深层结构才会随之逐步呈现。所谓“点”,就是某些词语的组合、某些描绘在读者脑子里激起的联想。隐喻和暗示是激活现存语言生命力的法宝。是因为这,罗塔里娅才认为她的阅读是主动的、进攻式的阅读。可以想象,这种阅读将要经历多少混乱,多少困难,才能让盲目而丰富的感觉找到方向。她的阅读与柳德米拉的阅读形成互补,一个是归纳,一个是分析。
柳德米拉认为弗兰奈里的写作是“南瓜藤结南瓜”一样的、最为符合自然的写作。她来找弗兰奈里,不是为了将他同他的作品联系起来,却是为了将他同他的作品区分,将世俗中的他绝对地排除在他的作品之外——因为她一直沉浸在他作品的天堂境界里。一方面,柳德米拉认为写作纯属“生理属性”,另一方面,她又将作家的肉体彻底排除。柳德米拉的矛盾其实是艺术规律本身的矛盾,即,由肉体的欲望推动精神的升华,而精神一旦升华,就远远地离开了肉体,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独立物。
“啊不……西拉·弗兰奈里的小说是如此的有特色……好像它们早已存在,您创作它们之前就早已存在,一切细节都在那里……好像它们通过您,借助您才表现出来,因为您会写作。因为,终究,必须要有能够将它们写出来的人……我希望您让我在您写作的时候观察您,看看是不是真的像那样……” [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