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第12/12页)
蒋纯祖没有再到妹妹处来,他只匆促地到陆牧生家去了一趟。沈丽英留他住一夜,他不肯答应。他说,他在晚上以前要赶过江去,因为有一个朋友在等他。走出门,穿过田野的时候,他遇到了赶回家来的陆积玉。道路很狭窄,赤裸的,积水的田野上吹着冷风。陆积玉远远就看见了他,想到,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他穿得这样单薄。蒋纯祖注视着她,眼里有沉思的表情。在相隔只有一两步的时候,不知为什幺缘故,他们都突然地羞涩,慌张了起来。他们似乎都明白对方的情绪,他们都脸红。蒋纯祖不自然地笑着向陆积玉点头,陆积玉站下来给他让路。他们找不出一句话来说。陆积玉严肃地看着他。
蒋纯祖走了过去,不安地回过头来。陆积玉仍然在看着他。
“我走了!”他说,兴奋地笑了笑。
“不玩一会幺?”
“不。我要过江去,一个朋友在等我。”蒋纯祖特别诚恳地说,表示他对她绝不说谎。他迅速地走过吹着冷风的田野。“我们这样地会见,又这样地离别--在小的时候,我们不是这样的!”蒋纯祖想。
第二天黎明,蒋秀芳来敲陆积玉家底大门。夜里落了雨,门前的桑树和槐树上挂着水珠;天气仍然灰暗,并且凉气逼人,但空气是新鲜的:一切是静穆的。厂区里灯火未熄,传来微弱的声音。姑妈打开门。
沈丽英在生炉子。陆积玉从房里走了出来,脸色异常的苍白,显然夜里没有睡好。离别的时候,大家送到门口;大家要送到江边,陆积玉拒绝了。陆积玉痛苦着,但显得异常冷淡。她和蒋秀芳在路上不说话,但到了江边的时候,陆积玉显出了激动。
这是被急促的情况引起的:轮船上面已经吹了哨子。挑行李的工人跑起来,陆积玉惊慌地跟着跑起来。蒋秀芳追到囤船上,陆积玉迅速地塞了一件东西到她手上,跳到船上去。
轮船移开了。陆积玉站在舱口,眼里有泪水,注视着蒋秀芳。她举起手来;蒋秀芳看见她底憔悴的嘴唇在颤动,但未听见声音。
蒋秀芳注视着轮船远去。囤船在波涛上摇荡。蒋秀芳打开了陆积玉塞给她的信,看见了一张很小的照片。
在这张照片上,陆积玉笑着,但脸色很憔悴;微张的嘴唇显得更憔悴。
蒋秀芳走出囤船,读着信。
“我不知道人生,我现在一点都不记挂家里,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回来。我想到很远的,没有人的地方去,因为一切都是丑恶的,但是我有点怕。你能够逃那幺远的路出来做工,难道我不能幺?我们女子不能爱什幺人,我现在不再做梦。我的梦早就破灭了,我担心有那一天--总之,我们将来是不知道的,但是我底心已经冷了!希望你来信给我,常常去看看我祖母--积玉在深夜里的灯下写。”
“又,我们不知道什幺时候会见面,想起来真是伤心!”蒋秀芳站下来,回头看江面。蒋秀芳流泪。
“还不是和你一样,我底心早就冷了!”她说。她听到波涛底拍击声和江上的风声,她心里觉得荒凉:她觉得,失去了朋友,她在人间已完全孤独了。
在广漠的人间,年轻的女子们觉得孤独,心里觉得荒凉。她们底纯朴的心,她们觉得已经冰冷了。她们底这种不属于社会理论和道德,伦理底范围的可爱的虚无主义,是被上一代的人们底痛苦和不幸,以及这一代的人们底动乱和破灭教育起来的;因为,人们生存底目的,是保卫自己,并求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