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第11/12页)

“重庆。”

他变得严肃。他沉默着,以透明的眼光凝视着陆积玉底憔悴的嘴唇和美丽的身体。

“你什幺时候来的?怎幺不到我们那里玩去呢?”陆积玉说,有些不自然。然后她坐了下来,不再说话:她本来预备和蒋秀芳长谈的。

蒋秀芳看着她,笑了一笑,又笑了一笑。然后她好久地抚摸被角,企图把它抚平。显然她觉得困窘,并觉得她对别人有错。

“我看见你们对面的房子烧掉了,怎样烧掉的?”蒋纯祖问,带着一种矜持。

“上个月烧掉的。”蒋秀芳平静地说。

蒋纯祖想了一下:思索她底平静。

“你们这个房子这样潮湿,”蒋纯祖说,摇头;总之他是对这里的一切,或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竭力地不满,“你逃出来的时候,苏州怎样了?”他问。

“苏州人顶没得出息!”蒋秀芳说,脸红,显然有了兴奋。“日本人一来,就--就归顺了!连店铺子都改成日本名字了!换钱的店,叫,叫两替屋!”

“两替屋?”蒋纯祖说,发笑。

“是的。”蒋秀芳说,拘谨地沉默了。“我们多幺希望逃出来啊!沦陷区的人,真才希望政府打过去哩!”她说。“那幺,现在你觉得怎样?现在怎样?”蒋纯祖迫切地问,笑着。

蒋秀芳没有回答,显然没有听懂。

“你现在每天一班吗?你上不上机子?”

“我不上机子。”

“一个月多少钱?”

“够用。”她脸红了。“我也不想用钱。”她温顺地加上说。她重新有拘束。她们沉默很久。

“我真想不到你会跑出来!--但是很好,我觉得很好!”蒋纯祖说了掠头发,显然因这个妹妹底倔强和柔顺而有大的激动。“不过我觉得”,他看着这个妹妹,“不要相信这些哥哥姐姐!--你没有事的时候读一点书吗?”他问,兴奋的笑着。“她借给我。”蒋秀芳说,指陆积玉。

“什幺书?”

蒋秀芳直率地翻开被盖,拖出一本书来,那是巴金底小说《家》。

“啊!”蒋纯祖说,含着一种嘲弄笑着看着陆积玉。但立刻变得严肃了。

“好,我等下再来。我出去看看。”他说,走了出去。走到门口他想起来,七年以前,或许更远些,他在蒋淑媛底葡萄架下吻过这个陆积玉,向她说,他们要永远在一起。

蒋纯祖走出以后,她们沉默了一下。但一开始说话,便生动起来了。

“他什幺时候来的?”陆积玉问。

“刚来。我莫名其妙,他变了啊,是吗?”

“是的,我也这样觉得。大家不知道他为什幺甘心在乡下教小学,弄得那样穷!”陆积玉说,沉默,眼里有温柔的,明亮的光辉。她无声地笑了一笑,显然她想起了往昔,美丽的、诗意的往昔:所有的事情混淆在一起。

“你记得苏州底那个亭子吗?”她问。

“你是不是说,他和明栋打架,爹爹打他们?”蒋秀芳快乐地问,脸发红。

“是的,是的!那时候我记得我多幺小啊!我记得淑华娘娘说:你们看呀,积玉有窗台那幺高了!--窗台那幺高,那一点小,多好玩!”她笑着指窗台--现在是这个窗台:“我一直记得我有窗台那幺高!”她笑出声音来。她底温柔的、青春的身体只有窗台那幺高,她觉得是愚蠢,可笑,然而幸福的。这一定表现了这个,因为蒋秀芳笑着向她底身体看了很久。

“我那时候比你矮。”蒋秀芳柔顺地说。

“你记得不记得他们用棍子打癞蛤蟆,把你吓哭了!”“我想想看!”蒋秀芳说,闭上眼睛:“记得,好像昨天哩!”她说。

她们重新沉默了。各人回忆着往昔,那不再是共同的。“你记不记得,我们住的,就是池子前面的那棵桂花树?”蒋秀芳小声问,严肃地看着她。

陆积玉严肃地点头。

“我来向你辞行。”陆积玉小声说,异样地笑了笑。“我明天就到重庆去,一个朋友介绍我到她们底会计科去,她底叔叔在那里当主任。”她迅速地说。“晚上,你一定要到我家里去吃饭!”

“晚上我有班怎幺办?--你怎幺不早些告诉我?”蒋秀芳问。蒋秀芳觉得陆积玉并不把她当做最好的朋友,因此有些失望。她底失望使陆积玉感到愉快,显然陆积玉愿望着这样的效果。年轻的女子们随时有这种深刻的矜持,因为她们觉得生活是难受的,因为她们,为了将来的矜藉,惧怕现在的热情。她们希望怀念,希望纯洁的,悲伤的矜藉,惧怕现在的浓烈的热情和伴随着这些热情的难受的扰乱和痛苦。

所以陆积玉离别得非常冷淡;没有人知道她底激动。蒋秀芳有苦恼,觉得孤单--但不能够表现给朋友知道。她同样地有一种矜持,此外她耽心自己做错。她说,晚上有班,她不能够来;明天早晨她一定来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