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第10/12页)
青春底感觉,那种动人的、忧伤的,随处都存在的恋情具有无数的样式,热情的火焰具有无数的样式,它渐渐地有了一个虽然模糊,然而固定的目标。在这里,在中国底广漠的地面上,灰暗,虚脱,无聊的生活唤起了反叛:现在的,青春的热情是绝对的反叛。有些青年们,走上了浮华的,绝望的道路,主要的是因为在这条道路上是已经绝对地逃开了那种灰暗、虚脱、无聊。另一些青年们,比方陆积玉,顽固地保留着旧有的道德观点,热情底突破不属于这个范围,或者是,没有碰触到这个可怕的边缘,他们底要求朴素而糊涂。他们具体地感觉到这种生活底灰暗,他们冲了出去--于是他们感受,比较,发现不到较好的生活,而到了他们成为这种灰暗的生活底心灵的时候,他们,再也不能承担新异的痛苦了,就忍受,平静了下来。比较他们底父母来,他们又走了一步,在这里有悲凉的诗歌;看到另一些人们底绝望和毁灭,他们恐惧地站住了。旧的,现成的,比新的,未可知的,容易得多,青春底热情和怀疑底扰乱不久就过去了。现在,对于陆积玉,这种反抗是实在的,它不是精神的,然而是绝对的。陆积玉用她底全副精神来反叛,虽然在后来,她更怜恤她底母亲,觉得母亲底劝告是完全对的。尝到了人生底辛辣和悲凉,她便怀念故乡了,这个故乡,并不全然是丑恶的。
陆积玉继续和几个同学通讯,每次都要她们替她找一个工作。她说她什幺事都愿意做,即使当女仆也可以,只是不愿蹲在家里。十一月下旬,一个朋友介绍她到重庆底一个机关底会计科里去当录事--她马上就答应了。到了现在,再没有什幺能够阻拦她了。
沈丽英凄凉地,爽快地答应了,因为女儿已经到了这样的年龄,因为家境太恶劣。沈丽英替她筹措了路费;临行的时候,陆牧生和她长谈,告诉她说,人世是险恶的,在任何地方都不能信任别人,在任何时候都要见风转舵。
妈妈告诉她说,一个女人底生活,是艰难的。沈丽英哭了,她说,二十几年来的苦重的负荷,她现在能够略微放心地卸下了。显然她想起了二十几年前的那个不幸。她底这种激动使姑妈痛苦起来,老人愤怒地责备她,说她不应该在女儿面前如此。
陆积玉现在是完全的感激--。但她底外表坚持而冷淡。她非常的惊慌;她假装喝茶,用茶杯遮住脸:因为,假如不这样做,她觉得她就要哭起来了。她迅速地从母亲逃开。在房门前面,她以激动的力量把女孩抱了起来,高高地举起来,并且欢乐地笑出声音。她好久都不能懂得在这个时候她何以会突然地有这种活泼的欢乐。
她吻小孩,使她狂笑。沈丽英站在门边。感伤地笑着看着她。
“喊姐姐!喊姐姐,姐姐要走了!”沈丽英向女孩说。“她不走!”女孩嘹亮地说。
女孩转动眼球。首先瞟母亲,然后向上看,最后瞟姐姐。她慢慢地瞟着,并撅嘴唇,显然她知道别人一定会赞美她。女孩底这种卖弄风情使沈丽英怪叫了起来;显然她是故意地怪叫:她是那样地快乐。
陆积玉说,她要去看一看蒋秀芳。陆积玉在走出门的时候便有了庄严的、冷淡的表情:奇异的欢乐消逝了。她走进工厂,顺着机器间走过去,向检纱间看了一看,走上山坡。天气很阴湿,从简陋的厂房里发出来的声音,是昏沉的。陆积玉想,她要离别了,她迅速地跑上山坡。有两个女工走了下来,停住了谈话,给她让路;她停下来给她们让路。她转身看着坡下的赤裸的水池,她底憔悴的小嘴唇张了开来,颤栗着。
“经理说的,要裁掉!”女工说,走下山坡。
陆积玉迅速地--她底脚步沉重--走进宿舍,推开房门。她看见蒋秀芳坐在床铺上,另一个人,一个穿着脏的灰布制服的,瘦削的、头发蓬乱的年轻的男子站在窗边。这个年轻的男子不知什幺缘故向她微笑,他底眼睛异常的明亮。
陆积玉不看他,开始和蒋秀芳谈话,但仍然感觉到他底明亮的,特殊的眼光。
“我要走了!”陆积玉说,想到蒋秀芳底生活可能已经有了新的变化;她突然回头,认出来那个男子是蒋纯祖。“啊!”她说,“好意外!我不知道是你!”
“恐怕不认识了吧!”蒋纯祖说,显然有快乐的、顽皮的心情。他是来问姐姐借钱的,因为目的已经达到,他就兴奋地跑到厂区里面来。人们很容易明白,蒋纯祖,是怀着怎样的思想走进厂区--工厂底待遇和设备是非常的刻薄,他,蒋纯祖,比这还要刻薄。他一点都不想去理解王定和底艰难。“你说你要走了,到哪里去?”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