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第9/12页)
到四川以后,陆积玉便非常的苦闷,她不能忍受她底家庭。这在最初是很简单的,就是,别的少女们都不受家庭底拘束和压迫,过着独立的,美好的生活,只有她,陆积玉一个人,是在黑暗中。在一切里面最可怕的,是家庭底贫穷--每天都悲伤,烦扰;每天都屈辱,做着苦重的工作。在武昌的时候,为了安慰受伤的母亲,她答应到家庭安定下来了以后再离家,现在家庭是安定了,陆明栋底逃跑所带来的创伤,是被掩藏住了;她,陆积玉,从小受着家庭底冤屈和痛苦,是到了脱离的时候了。
陆积玉不是为了革命而离家,不是为了妇女解放而离家;她离家,因为她再也不能忍受。对这个社会的那种自觉,她是缺乏的。然而,她蒙昧、倔强、她底行动是简单而明了的。
陆牧生和岳母常常争吵。老人渴望老年的最低限度的享受,渴望金钱的独立自主;逃亡出来以后,这完全不可能。沈丽英处在痛苦的地位;但最痛苦的,是陆积玉。
家庭里常常是不愉快的,只是沈丽英能够抵抗这种不愉快,因为她是这个家庭底心灵。某一天午饭的时候,陆牧生异常快乐地捡起一块肉来引诱二岁的男孩,要他称他为好朋友。小孩不肯喊,无论如何不肯喊,但要肉。父亲和儿子这样地坚持了有五分钟。陆牧生拒绝了沈丽英底调和的办法,他非要男孩喊好朋友不可。于是大家都不能继续吃饭了,等待着这个好朋友。陆牧生,最初有快乐的,滑稽的笑容,后来有勉强的笑容,最后有怒容:他底粗笨的、顽强的心突然痛苦起来,他对这个儿子失望,对他底未来的一切都失望了!他底脸颤栗起来,男孩子恐怖而愤怒,叫了一声,于是陆牧生猛烈地,残酷地捶打他,把他抱起来,推到房里的地上去。老人愤怒地走开了。沈丽英仍然企图调和,责备了丈夫一句,于是夫妻间开始争吵。
陆积玉领开了恐怖的小孩们。陆积玉突然变得很冷淡。陆牧生跑出去了,晚上才回来。整个的下午,家庭里面笼罩着阴冷的空气。陆积玉注意到,晚上,弟弟和陆牧生和好了,叫他为好朋友,陆牧生快乐地笑了起来。但老人在对面的房里跳脚,大骂陆牧生不要脸。
睡觉以前,陆积玉冷淡地,严肃地想到,这样的男子,在这种状况里,他根本没有想到,对于他底妻子,他是不是朋友;在贫穷里,人底生活,变得这样的无聊。她想到,结婚和家庭,是可怕的;在她底周围,没有一个家庭是有真的爱情的。
老人熄灯了。从小窗户里照进明亮的月光来。是秋天底宁静的,美丽的夜。陆积玉记起了弟弟。
“弟弟啊,弟弟啊,今天,在月光下面,你底姐姐祝你平安!”她说,“弟弟啊,你是否也看到今夜的月光?你是否还记得你底不幸的姐姐?还有你底不幸的母亲和祖母?在这样的夜里,弟弟啊!”陆积玉说,长久地听着外面的田野里面的繁密的虫声,想到,在最后的那一个晚上,陆明栋承认了偷钱的事,走向她,站住,严肃地看着她。--“是的,一切都过去了!没有时间后悔!时间过得多幺快,在这样黑暗的生活里面,我底青春就要消逝了,然后,一切都悄悄地过去,没有人爱你,没有人理解你底心,你底头发变白,你底牙齿脱落,你孤独地,孤独地--人为什幺要活着啊!既然是受苦,为什幺要活着啊!”
她坐起来,披上衣服,从小窗户里凝望着月光下的平坦的田野。她心里觉得甜美。
“在月光下,一切都静悄悄--”她想。
老人咳嗽着,问她为什幺不睡。
“奶,月亮多好啊!”她说。老人撩开帐子,惊异地看着她。她觉察到了自己底异常的情绪已经泄露,血涌到她底脸上来。
“积玉,我真担心你--”
“奶,不是!”她恼怒地说。
“月亮天天有--”
“奶,我想到外面去做事。”陆积玉迅速地说;为了打断老人底话。
“说了不止一回了!”沉默了一下之后,老人忧郁地说,“不是我硬要留你,现在这样的家,我看你也难受,出去倒好,只是你吃不来那种苦啊!”
陆积玉严肃地凝望着田野。
“开了年再说吧!--明栋半年不来信了,我心里头好焦!现在,家里这样穷,物价这样涨,怎样办是好?王定和蒋淑媛都是没有良心的东西!--你想想,我们几时才能回南京?我一生一世都恋着那一点点东西,如今全丢在日本人手里了!如今是,什幺都不能自由,用一个钱都要看别人脸色,连吃一个鸡蛋!--”
“奶!”陆积玉说,打断她。陆积玉拉紧肩上的衣服,感到自己底身体温暖,温柔,忧伤地看着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