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停止生长时(第11/11页)
他也隐隐听说,马上要拆迁所有小的自然村,真到了那时候,怕是什么记忆都留不下来了。他这么频繁地回来,坐在一棵树根上,或者用手抚摸桥梁,把那辆陈旧的永久自行车推出来,在风中和青草香中骑行一段,闻到桃花的香味,看到蜜蜂采蜜,听到小鸟叽喳,折下柳枝编帽子,其实是在用喜庆的眼睛看这些,或者是为了喜庆多看几眼,委实怕他归来时,一切都已陌生,因而就好像还在异乡飘零。
在南方的某座城市,身体畸形的乞丐们无休无止地叩击着人们的同情心。他们要么缺胳膊少腿,要么有其他明显的身体残疾,或者蹲守在一处行乞,或者走来走去地要钱。在被媒体曝光后,很多失去孩子的父母抱着一线希望前来查访,然而亲子相认谈何容易。这些孩子要么变形了,要么长大了,身形面目大都不可辨认,连心智都受到摧残影响,麻木迟钝,不仅亲人当面认不出,他们也早就忘了亲人的音容笑貌。
喜欢已经是第三次来这里,他差不多已经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街道。他知道这些行乞者也像候鸟一样,遵循着一定的迁徙路线,在几个城市之间流浪。他也积累了很多经验,比如不能像那些寻子心切的父母那样,见到每一个相仿者都要冲上前去仔细辨认。这无疑是打草惊蛇,那些控制着这些行乞者的乞头们密切监视着一切,一点异常情况都会让他们转移消失,无迹可寻。即使你找到了失联已久的亲人,想要带走也是困难重重,甚至有可能给自己带来生命危险。
喜欢把自己融入行色匆匆的来往的人群中,对紧紧跟随着自己的乞丐甚至难掩厌弃之色,对那些可怕的袒露巨大不幸的乞丐们又怜而远之。在这个城市生活的人,或者来这个城市出差旅游的人,大多都是这样的反应,虽不受欢迎,却也不会引起怀疑。
当喜欢在这样纷乱吵嚷,充满着森森目光和凌乱脚步的街头遇到喜庆时,心情是何等的激动;尤其是他看到喜庆明显被打断然后故意被接反的胳膊和腿时,又是何等的心恸。喜庆还是那个喜庆啊,虽然他被人动过手脚了,被改造过了,但天可怜见,因为他停留在五六岁上的智商,他们摧残了他的躯体,却对他的内心网开一面。因为这五六岁的智商,让喜庆像度过四季一样忍受住了艰辛而漫长的时光,兄弟终于得以相见。
喜欢强忍住把喜庆抱入怀里的冲动,等回到宾馆的时候给老尖打了电话,让他多找些人手来。喜欢的意思是,如果要和喜庆背后的魔鬼争夺喜庆,那么无论如何魔鬼也会是失败的一方。在等老尖他们过来的时间里,喜欢拿出一支西湖雨笛,滚烫的声音的花朵就此绽放。这支雨笛是当年喜庆被“大舅哥”强行抱走时留在路上的,已经被踏过裂开。玉英保留了这支雨笛,喜欢出狱后修好了它。现在它受过伤的竹管被铅丝和胶带固定住了,其他的部件除了老化,和原来还是一样。
喜欢即将在喜庆面前吹响这支魔笛,他将排除万难将喜庆带回家。他甚至看到,当浑身千疮百孔历经磨难的喜庆回到故乡,亲口吹响魔笛的时候,会发生奇迹,故乡将回到从前,回到几十年前,一切将重新焕发生机,栩栩如生,并被喜庆再一次命名。
喜欢说:“云!”喜欢又说:“树!”喜欢还说:“水!”此外还有“花”,还有“人”,还有“狗”,还有“桥”,还有“雨”,还有“雷电”,还有“青蛙”,“还有船”,还有“机器”,还有“香”,还有“猫”,还有“老鼠”,还有“鸟”,源源不断的万物从喜欢口中吐出,然而喜庆不为所动。
这就是他们和我们,以及你们的现实之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