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1/22页)
一天晚上来了一个男人,看上去和平常在聚会上见到的波西米亚人很不一样。他带来一瓶香槟,进门时交给了珀西。他大约五十多岁,身材矮小,一身灰色格子套装,讲究的程度和珀西不相上下,外套翻领是手工缝制的,衣料软软地贴在胳膊上。珀西把这个陌生人介绍给威利,撇下他们俩走了。
威利不爱喝酒,但现在他已经知道如何应对这种场合了,于是说:“香槟。”
陌生人的声音异乎寻常地柔和,以一种不甚专业的口气说道:“是冰冻的。从利兹带来的。他们总是给我留一瓶。”
威利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在开玩笑。但他的眼神冷漠平静,于是威利想,他没必要判断这话的真假。可怎么又是利兹!看来他们可真在乎这个。对威利来说——在他老家所谓宾馆等同于最廉价的茶室或餐厅——这真是属于伦敦的一种古怪的奢侈观念:不是饮料,不是服务,而是大饭店,似乎高人一等的价格就意味着高人一等的神宠。
陌生人不打算跟威利聊天,威利觉得自己应该主动点。
他问:“你在伦敦工作吗?”
陌生人说:“我就在这儿工作。我是个开发商。就开发这片。眼下这里是垃圾场。二十年后会大不相同。我愿意等待。这里全是些受保护的老房客,他们住在这样的大房子里根本不出一分钱,而这儿几乎就在伦敦市中心。他们的的确确想住到外面去。去绿树成荫的郊区,或是住漂亮的乡下小别墅。我帮他们实现。我把这儿的房产买下来,给房客另找住处。有些人愿意,有些人不愿意。然后我会破坏他们周围的地方。以前我还会让珀西把他的那些黑鬼找来。”他声音柔和,毫无恶意,纯粹是描述的口吻,威利信了。
威利说:“珀西吗?”
“伦敦老地主了。难道你不知道?他没跟你说过?”
那天晚上迟些时候,珀西对威利说:“看来那老家伙为难你了。”
“他说你是地主。”
“有许多事我不得不做,小威利。他们要找西印度群岛来的人到这儿开公交车。可是住宿有问题。大家都不肯把房子租给黑人。我没必要告诉你这些。所以有一两个岛国的政府就鼓励像我这样的人把房产买下来,再租给西印度人。一开始就是这么回事。别想得太夸张。我买的那些房子都住满了人,花了大概一千五百英镑。有一处花了一千七百五十英镑。以前我把空房租给小伙子。每个星期五晚上去收房租。再也没有比巴巴多斯小伙子更好的人了。他们很感激我。每到星期五晚上,你就看见他们一个个从伦敦公交公司下了班,洗得干干净净地跪在自己小房间的床边祷告。一边放着《圣经》,翻到《利未记》,一边放着租金记录簿,簿子合着,夹着纸条。看纸条就清楚了。那个老家伙听说过我,想收购我手上的全部房产。我不能拒绝他。这儿是他的地盘。他给我介绍了夜总会的工作。他答应给我一份。我去向他索要我那份的时候,他却说我讨人厌。我明白他的意思,就申请了学院的奖学金。但他仍旧想跟我做朋友,而跟他交朋友对我有好处。可是这事儿让我烦恼,威利。他要我再回头为他干活。这事儿让我烦恼。”
威利想:“好一座古怪的城市!那天我去看演讲角,遇到克里希纳·梅农一边走一边思考他有关苏伊士运河危机的演讲,当时我根本不知道,就在离那儿很近的地方,一边有那么一家夜总会,有德本汉姆香水柜台,另一边则是珀西的老地盘和那个老头的地盘。”
正是在其中一次波西米亚聚会上,威利遇到一个胖乎乎的留胡子的年轻人。他自称在英国广播公司上班,负责剪辑或制作几档海外节目。他刚入这一行不久,虽然个性还算谦虚,但认为自己的工作很重要。他骨子里是个官僚,墨守成规,但为了向自己的工作表达敬意,他觉得在诺丁山这样的地方自己应尝试一点波西米亚风,并关照关照威利这样的人:将出人意料的人物提携出黑暗,引入无线电波的光辉之中。
他对威利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对你越来越感兴趣。”
威利一直在卖力地讲述他的家族史。
制作人说:“我们这里的人不太了解你们那种基督教团体。如此古老,如此悠久,与印度其他地方如此隔绝——从你所说的这些来看。听众会觉得很有意思。你给我们写一篇广播稿好不好?很合适放在我们的一档英联邦节目中播出。五分钟。六百五十个单词。大概就是企鹅版图书一页半的篇幅。不涉及义理之争。用的话,五基尼。”
此前还从来没有人——除了发奖学金的人——给过威利钱。那制作人刚把这想法和角度告诉威利,那篇五分钟的广播稿就浮现在他脑海中。以家族故事的形式来讲述印度次大陆的信仰起源(有些东西他得查查百科全书);与印度其他地区的隔绝感;对印度其他宗教的无知;英国占领时期家族作为社会改革的推动者、具有基督教良知的人、工人权利的捍卫者所做的工作(向公众演讲时戴红色领巾的造反派亲戚的故事一到两个);作者在教会学校读书的经历,他所意识到的旧基督教团体与新基督徒、低等阶层、新皈依者、充满怨恨的受压迫民众之间的紧张关系;作者的艰辛经历,但这一经历最终使他从中受益,不仅理解并接受了新基督徒,更理解并接受了基督教之外的更宽广的印度世界,他的祖先游离其外的印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