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一章(第10/12页)

咪咪方:他很爱哭。

老王:中间不爱哭。刚生下来爱哭,临过世那天泣不成声。

咪咪方:这是他临过世那天?

老王:我也不知道怎么算这一天,门桥,四元桥,开上去一片茫然。

咪咪方:他去世的前一天你们在一起?

老王:忘了。

咪咪方:最近,梅瑞莎说我越来越怪异,我也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很多想法跑到脑子里,好像有一股力量要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人,可周围一切都很太平,没什么变化。

老王:四十岁以后吗?

咪咪方:好像是——你一说我就觉得是了。

梅瑞莎:是四十以后,我给你记着呢。

老王:四十岁以后人是会受到一种内在的冲击的……至少他认为自己年轻时是尖孙——就是俊男的意思。他到处散布这种舆论,叫做什么面如满月,目似点漆。有一阵,我们没少笑话他,一个男的,对自己的面貌沾沾自喜,非常不正常。

梅瑞莎:他是很自恋的人吗?

老王:咱们都是自恋的人,自恋和自我厌恶相交织。刚了解自己一点的时候自恋,很了解自己之后自我厌恶,或者用那个词:沮丧。是的,方言是个沮丧的人,他自己也不掩饰这点。我们都很沮丧,发觉自己不是自己希望成为的人,而且再也没机会活回去了。多可悲,没一样东西是抓得住的,甚至自己的长相。

咪咪方:我爸他,厌恶自己吗?

老王:越往后,越来越。

梅瑞莎:我发现您说话有一个特点,特别爱说我们,说什么都是我们,是指您和外公,还是有更多的人?

老王:我也发现自己这一毛病,曾经极力想改,改不了。大概是小时候总被人当整体的一分子看待,养成了潜意识,总觉得自己是一代人,说好说坏都是大家有份儿。

咪咪方:您觉得您可以代表别人吗?

老王:不可以。我错了。我不再用“我们”,我是我,他是他。没有一代人,那只是个观念,只有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谁也不能代表,我只能代表我自己,究竟能不能代表我自己,我也常常感到怀疑。

咪咪方:我爸他,一向是容易沮丧或者厌恶自己的人吗?

老王:小时候?不,小时候他最多有点腼腆,看着老实,其实不老实,好像心眼挺多,也只是好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中国人,都曾经是乐观主义者,相信历史总在进步,天堂可以建立在人间。——对不起,我又说我们了。我认为,方言骨子里是个野心家,对自己的一生期许甚高,喜欢看到别人处于他的影响下,我也是,我们总结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自信。我们互相吹捧时最爱说自己:都是上帝盖过戳儿的。请允许我在讲到人性弱点时使用“我们”,否则我就丧失原则了,好像我不是人类。

咪咪方:既然您这么矫情,只有随您了,要不让您这么说,您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也许。

老王:这不是矫情,是底线。你不知道这有多重要,如果没有这一点,我怎么保持对别人的优越感?该认账时要认账,谁敢说自己不属于人?谁这样讲谁被动。没什么了不得的后果我还告诉你。

咪咪方:小时候,我爸给我的印象也是爱吹。我还那么小,住爷爷奶奶家,在家做作业,他一回来就对我说:做什么作业,不做,我可不像那些可怜父母,指着你成什么。你当我女儿我谢你还来不及呢。你将来就是享受。你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将来太有钱了。我叫你一辈子不用为钱工作,只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他一这么说,奶奶就疯了,说你怎么能对孩子灌输这些。可他一这么说,妈的脸上就充满欢乐,妈是他的崇拜者,最爱听他吹,还对我说,别看你爸吹,他认识我时说过的话还真都做到了。现在我一想起妈听爸吹牛的样子,还能看见四个字:喜上眉梢。

老王:你爸当年为了吸引你妈,冒充作家,最后成了作家。

咪咪方:爸最爱说,他要是个英语或者法语作家,早可以退休了,版税一辈子花不完。可惜他没看到盗版被列入刑罪的这一天。我还记得刑法修订后,中国政府在全国开展“严厉打击各种侵犯知识产权的严重犯罪”的执法行动,《四联活着周刊》封面故事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标题:多少作家在我们前面英勇地牺牲了。

老王:我看过这个文章,是刘河南刘先生写的,他也是你父亲的好朋友。文章写得不错,最后问得也好,能不能不给我们机会再说中国每一点进步都建立在几代人的牺牲上——大意。

老王:我知道你父亲一直在写一个东西,可能在世界范围卖的,希望其他国家的版权保护制度可以使他余生有靠,还可以荫庇家人——让你一辈子不用为钱工作,看人眼色。一个作家能给家人留下什么?最好遗产就是一本年年有版税的书。他是认真的,他总是用吹的姿态谈自己的愿望,否则羞于出口。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你有一个比他更自由的人生,不用为钱起床的一生。我们都不同意安逸会使人堕落的观念。我们都出自贫困,看过太多贫困产生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