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一章(第11/12页)
咪咪方:那是一本什么书呢?
老王:不知道。每个作家都在写这样一本书,经过练习期,喷涌期,无聊期,阅遍滋味,到达技术成熟、思想痛苦这样一个境界,最后倾身一泻,穷尽自己,在一本书中告慰平生。
咪咪方:都这样吗?
老王:都是这样,没写的,也这样想过。很多人净顾着和没用的人和事纠缠,以为自己还有时间,年龄大了,身体垮了,没写出来,死不瞑目。方言很多次劝我,不要再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看看咱们的前辈,那些老作家,哪一个不是教训?四十岁,就必须开始了。
咪咪方:他开始了?
老王:1992年到2002年,据我所知,他一直试图在写,在酝酿,构思。
咪咪方:试图?您的意思他是写了还是一直在准备其实没写?事实是到最后谁也没见到这本书。关于这本书,他还跟您谈过什么?我妈一直坚信他写了这本书,她说她还看过一部分,在我爸的电脑里,当年我爸最后那次离家出走没带他的电脑。
老王:想写,准备写,也不意味着真能写出来。真诚也没用。写作也是很宿命的,不是努力就一定有收获的,认识到了也白搭。年轻时你可以闭眼写很多东西,很顺手,也很成功,老了真想写一个对得起自己的东西,怎么写都不满意。我也一直很困惑,都说写作是为别人,是给读者看的,越到最后,越发现标准其实不在读者那里,在哪里呢,似乎在自己心里,可自己的心常变。很多作家,耗尽心血写出最后一本书,临终时付之一炬。
我相信方言是写了,也许还不止一本。我们在一起,基本不谈自己的创作,知道谈了也没用,创作到最后只能自己和自己搏斗,都不是文学青年了,这个痛苦没人帮得上忙。为什么说还不止一本?因为他在最后几年几度兴奋,几度沮丧。几次大了的时候偷偷跟我说,这回找到了,有了几千字,希望能到两万字,估计就成了。一脸幸福。接着一阵子,几周,几个月,叫他出来玩也不爱出来,玩也不专心,玩一会儿就走。过了这阵子,又天天出来玩,一玩就大,大了就一个人坐在那里沉默,一夜一夜瞪着前方不说话。只要他这样,我就知道他又瞎了,又没找对方向。人要忠实自己苦啊。要说心里话难啊。哪里也不能去,就在心里画地为牢。后来他一副高兴的样子,什么也不说了,我还打听,最近顺了吗?他就摆手,不能提不能提,说出来又不灵了。都迷信了。
咪咪方:很不自信了。
老王:很不自信。时而狂喜,时而绝望。焦虑,一年比一年悲观。会有一些完成稿或半成品存在他的电脑里,十年,他那个写法,一根筋不挪地方,蜗牛爬几十万字总有。就是不知是否最后大灰心,一气删了。他走那天,我检查过他的电脑,挨个文件打开看过,都是他过去发表过的东西,没新东西。他最后那个女朋友和我一起看的,想看看有没有遗嘱什么的,还请了一个懂电脑的彻底检查了一遍硬盘,看有什么删掉的还可以恢复,就怕他删自己东西。只找到几个小说名字,设了文件,打开什么也没有。那台电脑后来给了你奶奶,当时她还在世。
咪咪方:这台电脑现在在我这里。
老王:我还记得其中两个小说的名字,一个《黑暗中》,一个《致女儿书之一》,可惜没有正文。
咪咪方:还有一个《致女儿书之二》,一个《死后的日子》,一个《金刚经北京话版》,一个《六祖坛经北京话版》。
老王:这两个东西我有印象,他去世前一年翻译的,正文我见过,他义卖藕过很多人,说是翻着玩的,现在要找估计也能找到。由此可见,那几个文件名下原来也可能有文字,后来都删了。不知道当时他是什么心情,我是不知道我将来有没有这个勇气,把写好的东西删了烧了,真正做到只写给自己,不要一个读者。
咪咪方:原来你们作家都是这么想的?真可悲。
老王:这是一种境界如果允许我自吹的话,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我现在——哦不,从前,也只能达到不发表,生前不发表。
咪咪方: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这么痛恨读者,畏惧读者?难道你们每个人不是依赖读者出名或者发财的吗?
老王:我不痛恨读者,也不畏惧读者,只是痛恨你这种说法,这种把写作后果和写作本身混为一谈的说法。不是每一种写作都是为读者,发表和出版才是要读者,要传播。你凭什么认为这个世界发生的每一次思想活动都意在传播?多少惊世骇俗的思想死在千千万万沉默的大脑里。谁也别吹牛皮,以为人们写作的目的就是为了影响你,盯着您腰包里那几个小钱儿。我是没那么伟大,但不代表所有人都像我一样爱名。你不要挑拨作者和读者的关系,不要读者就是藐视读者?所以说不能和外行讨论这些问题。我是就写作说写作,最纯粹的写作就是不发表,这才真实——可能真实。一想到读者,花样儿就上来了,不老实就上来了。花言巧语一辈子,老实一次不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