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一章(第9/12页)

也听一些人讲他,认识的不认识的,见过一面的,看过他写的小说的,每年能碰上一个半个,评论不一,当然话都说得很客气。我对他也不是完全一无所知,很想听听你从你这方面的看法,毕竟你跟他,按我妈的说法“一起干坏事的”。

老王:我是真把你妈得罪狠了。也没有什么骇人听闻的东西,你爸一辈子,做的最缺德的事,也就伤过几个女的。

咪咪方:有个讲实话的态度就可以了。我要听你假话干什么?你把他说成一朵花,他也是死了,对我也毫无安慰,我也不打算给他立碑。

老王:就是这个讲实话困难,有时费了很大劲儿脸都撕破了,实话倒是实话,但不是事实。这个话可以讲,害人的事儿,老方一件没干过。

咪咪方:这个评价很高了。谢谢,我代表方言。

老王:等等,是一件没有吗?我怎么一讲完这个话,马上不自信了。这么说吧,有意害人的事儿,一件没有。这么说就都照顾到了。再等等,我说的只是我知道的。

咪咪方:所以先不要替人打包票。

老王:我上趟厕所。

梅瑞莎:这个老头不爽快。

咪咪方:你看出来了,这个老头滑得很。

老王:我回来了。

咪咪方:您回来了。你和方言是同一年生人?

老王:1958年。我比他大半个月,我是狮子处女,他是正经处女。干吗呀,还记录?

咪咪方:不是记你的话,是记突然想起来的问题。真没法想象他活到今天是什么样子。

老王:一定也很可怕,全世界魔鬼的形象都出自老人。

梅瑞莎:啊!

咪咪方:你不要吓她,她真会害怕的。都说我小时候像他小时候。

老王:不像。

咪咪方:不是说现在。

老王:他爱哭,你不爱哭,他瘦,你胖,他什么条件,你什么条件?

咪咪方:我也是幼儿园长大的孩子。

老王:还是不一样,那时候,从上到下没人性。

梅瑞莎:你们是这样认识的吗——嗨,你好,你叫什么?

老王:我们是这样认识的,我能起来了,走到他跟前,抬手给他一巴掌。

咪咪方:你是个暴力的卑鄙。

梅瑞莎:怎么听上去你老欺负他。

老王:他是好脾气,怎么逗都不急,这种性格在小孩中最受欢迎,谁都愿意带他玩,让他当自己的兵。

梅瑞莎:外公真可怜。

老王:最可怜的小孩是没人和他玩的小孩。你外公比咱们都懂这个道理。我还被人孤立过一次呢,孤立,你懂吗?就是所有小孩都不理你了,因为你讨厌。

梅瑞莎:这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老王:影响就是我学会了向反感你的人飞媚眼儿。

咪咪方:可以这么形容你和方言小时候的关系吗?他是你的兵,坏事都是你带着干的。

老王:不可以。我以为他是我的兵,有一次叫他在我面前立正——这算虐待自己的兵吗?他不立,还哭了。第二天我就被孤立了。你爸从小没挨过打你信吗?我指痛打。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你小时候怎么过来的?噢你是女的。

咪咪方:这说明什么呢?

老王:这说明他生下来脑子就很清醒我就不说揣着心眼了。

咪咪方:你是说他生下来就不单纯。

老王:你以为他头半年光在哭,其实是在观察,现在我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贬他,这是赞美他进化得好,察言观色别人要学,他带在遗传里确保不会遭灭。

梅瑞莎:我能说这是胡扯吗?

咪咪方:确有这样的人,不好意思我也是这样,他遗传给我了。一眼看上去谁是老大先冲老大笑,我也有这本领。很抱歉没有遗传给你。

老王:我没瞎说吧?

咪咪方:没瞎说。

老王:遗传很厉害的,过去只有本能才遗传,从你们父女俩开始文明也可以遗传。印度科学家不是已经在黄种人里分离出一种新基因,叫懂事儿基因。你没发现这十年没人再往高大凶猛长,打拳的都小了一号。越来越多你们家这种体形,头大手小腿细,看着就招人关心。

咪咪方:你想说什么?

老王:我想说他没遭什么罪,你们家的种儿很优越,很适应环境,是难得一见的品种。我本来是相信人人结果一样的,但一想起你父亲就觉得人和人还是很不一样,同样一生为自己打碎了算盘,但是人人都说他面善,长得就挺吃亏的。有一次我跟他争起来都中年了,我怒而说他,你吃过什么亏呀?你净合适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咪咪方:您多年的积怨爆发了。

老王:因为他又对着我哭,说一生想做的事都错过了。

咪咪方:他想干什么呀?

老王:是啊,我也这么问他,你还想干吗呀?他也不说,光哭,最后把我哭烦了,睡了不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