乩身(第12/18页)

迎神赛社那天终于到了,大雪已经下了三寸厚,还是没有停的迹象。人们踩着厚厚的雪在成汤庙前围观,先是八音会开道,八音是指金、石、土、革、丝、竹、木、匏八类乐器的合奏,八个乐手穿着长袍马褂,领上斜插一面红色的约一尺多长的三角旗,旗中间绣龙。八音会后面是百戏,有旱船、竹马、高跷、八卦锤、形意拳、大头娃娃等表演。再后面就该马裨表演了,人们在雪地里围成一个圈,把杨德清和常勇围在了中间。两个人都穿着鲜红色的绸衣绸裤,披着大红色的斗篷,戴着大红色的头巾。杨德清一手拿着六寸长的钢钎,一手拉着常勇的手慢慢走到了场地中央。雪越来越厚,他们走在上面咯吱作响,大团大团的雪花扑到他们的红衣上面,瞬间就被烤化了。

一阵西北风刮过,他们的斗篷像血一样在风中燃烧着,灼着人们的眼睛,因为这灼伤,人们更加嗜血了,惊恐地窃笑着,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杨德清的眼睛被风雪迷住了,他突然有些害怕,便更紧地拉住了常勇的手。常勇也死死拽住他的手,几乎把指甲嵌进他肉里去了。他们就像一对即将被执行死刑的囚犯,无处可逃,正要被众人观赏接下来的严刑。杨德清站在那里极力镇定下来,他拽住自己的一口气使劲往下咽。气在往下沉,渐渐沉至丹田了,他感觉自己像被铸了铁芯一样渐渐站稳了。慢慢地,他有了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仿佛都能看见他的灵魂奔向了大雪纷飞的天空,于是他的肉身开始麻木,开始进入一种类似于休眠的状态。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支香点着了,马上就要化成一道青烟,真的要作为一个通灵者去祭祀那天地间的神灵了。

他开始动手。他拿起钢钎,在众人惊恐而贪婪的目光中缓缓举到了腮部。他环视了一圈人群,迎接着众人的目光,他们竟不敢接他的目光,这让他感到满意。他又长长吸了一口气,找准一个位置,一定不能刺到颌骨之类的硬处,他举着钢钎又静静地看了一眼常勇,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了,所有的人都屏着呼吸等着他。就在这一瞬间,杨德清忽然有了一种正站在灯光华丽的舞台上的错觉,他正衣着优雅得体地站在灯光深处受着所有人的膜拜。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一使劲,那支钢钎就穿过腮帮子戳进他嘴里了,人群一声惊呼,有的人捂住了眼睛却又马上透过指缝偷看。钢钎从舌头上钻过的时候,他竟舔到了它的味道,金属伴着雪花的气息,刚烈,冰冷,夹杂着雪的清香。还有,他闻到了自己的血的气息,血和金属融在一起的时候忽然会变得这么诗意,一种残酷的诗意,诗意中还带着兵器的朔气,这诗意与朔气同时浇筑进了他的身体里,像钢筋水泥一样忽然便让他巨大坚硬起来。他的身体深处生出了一种可怕的血腥的蛮力,只轻轻一用力,这钢钎便穿过舌头从腮帮子另一头戳出来了,人群又一声惊呼。他真的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他往中间移动钢钎时,伤口开始出血了,他飞快抓起地上准备好的瓶子,把里面刺骨的冰水往新鲜的伤口上倒。血不流了。

他把目光转向常勇,常勇像一座红色的石碑一样呆呆地站在雪地里,雪花已经把她的半张脸盖住了,她也不去掸,似乎存心等着这大雪完全把她埋掉。他腮上插着钢钎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她感觉到他的气息了,忽然使劲翻着白眼,慌张地茫然地环顾着四周,似乎是期望这时候有人会冲过来把她救走。杨德清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她往后一退,挣脱了,他再一次一把抓住她,牢牢地抓住了她。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拂去了她脸上的雪花。他一边拂一边在她耳边含混地艰难地说:“不怕,真的,一点都不疼。”在那一瞬间,他看到有两行泪从常勇深陷下去的眼眶里流了出来,她的白眼珠更森然了。他替她把泪擦干净了,然后,站到她一侧,把伸出去的钢钎对准了她的腮部。他一手拿着钢钎,一手托着她的腮,他嘴里插着钢钎,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挤:“哥就在你身边,哪儿都不去,记住了?”

常勇一声不吭,两只手在剧烈颤抖,似乎急于抓住点什么。杨德清一使劲,钢钎穿进了常勇的腮帮子,人群刚发出惊呼,他已经飞快地又一戳,钢钎从她腮帮子另一头出来了。他不能再扭脸看她,现在,他们被串在一根钢钎上了。他拼命往常勇的伤口上浇冰水,血止住了。他用尽力气地对她说了一句:“我们现在都是神灵了。”他开始往前挪动,他每走一步,钢钎上串着的常勇就得跟着他往前一步,而且他们的步伐必须一致,必须同时迈出一只脚,不然便前进不了。众人的目光像鸡血一样打进了他身体里,他被一种极度的兴奋包裹着,嘴里含着钢钎一次又一次地给常勇发出命令:“起。”两人迈出一步,再说一次:“起。”两人再走一步。这支钢钎像一支射出去的箭,刺穿了他和常勇。大雪中他们真的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四手四脚的人,游走在半神半鬼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