乩身(第14/18页)

渐渐地常勇都有点迷恋这种表演了,虽然她心里知道多数人还是把她当个消遣来观看,但就是这消遣也够喂养她一阵子了。她周围聚集的人越多,人声越嘈杂,她就越兴奋,这种极度的兴奋催化她,使她周身迅速发生了化学反应。她暴露出的潜质让她自己都觉得害怕。她入戏极快,而且非常称职,一旦开始表演,她的眼前就开始出现各种神灵的幻象。与其说是众人需要这些神灵,不如说她才是最需要的那个人,于是,她虔诚地向着那些幻象伸出手去,她感觉到那幻象终于握住她的手了,像一个父亲或母亲一样握住了她的手。她像一个基督徒得到了耶稣的庇护,顿时便流下泪来。现在,她是他们的孩子,父亲、母亲、爷爷,谁都会抛弃她,可是这些被她一手造出来的幻象是永远不会抛弃她的,因为他们是被她亲手造出来的,她就是他们的庙宇。

她在黑暗中和这些幻影喃喃说话,她拥抱他们,他们便也拥抱她。在拥抱的那一瞬间,她浑身一抖,仿佛真的在那个空虚的拥抱中感到了他们身上的温度,他们爱她,她相信他们是爱她的,这点爱她渴望了多少年啊。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微笑,一边流泪,众人鸦雀无声地看着她,都被这种神秘的气氛震慑住了。而她在这片寂静中越发满足,越发投入,她被那些神灵的幻象拥抱着温暖着,她觉得她已经不在人间,甚至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登上了云头,再无所谓什么眼睛不眼睛,她坐在那里可以俯视众生,可以悲悯众生,她甚至看到了自己在人群中的那具丑陋的肉身。真是丑陋啊,一个瞎子,一个半男不女的怪物,她那么憎恨它。而现在,她分明是这些俗人的菩萨,她在普度他们。

这种虚幻的崇高感紧紧地裹着她,有如给她塑上了一道金身,她在黑暗中感到了自己此时的祥和、宁静、美丽。她的泪哗哗往下流,就为了能与这些幻影拥抱,她真的情愿再不醒来,她情愿就在梦中要一个长长久久的拥抱,情愿她自己也只做一个没有肉身的幻影。

可是她知道这不可能,没有什么不能醒来。周围再次开始喧哗,那些幻影慢慢消散了,她和他们依依惜别,泪流满面。就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原来这世界上其实根本无所谓孤独,因为没有什么是抵达不了的,最真实、最恒久的东西其实就活在人的一念之间,你不让它死,它就永远不会死。你在意念中想着它的拥抱的时候,它就会一直用巨大的羽翼抱着你。

她坐在油毡的一朵牡丹花上,一边流泪,一边微笑,像一尊真正的佛。

众人看戏看够了,还得回家做饭吃饭,还得外出挣钱养家,所以都纷纷散去。散去的时候有的人留下五块八块,有的人给她留下二斤桃酥,还有的什么都不留,赤手空拳地来看戏再赤手空拳地回去。反正一个瞎子也看不见,至于神灵,谁愿意信谁就去信吧。你要是不信,他们也不会赖着你。

其间杨德清也越来越忙,自打过年那次迎神赛社之后,就有邻县的邻村的人陆陆续续过来请他去做求神祭祀的马裨。

他每次过来看常勇的时候脸上都带着伤,只是常勇看不见。他四处做穿杖、挂铡、吐火等各种骇人的表演,有时候在脸上插的都不是钢钎,而是钢刀,钢刀从腮帮子这边插进去,从腮帮子那边穿出来;还有的时候把几支钢钎一支一支从腮上捅过去,把整个腮帮子捅得像个马蜂窝;有时候还要用刀往自己额头上砍,砍得越狠就越逼真。越是这样,别人越觉得他不是人,越觉得他不是人便越敬畏他。每次表演完他都要歇好多天,白天闭门不出,只在晚上的时候去看看常勇。他一定要等脸上的伤口痊愈了才接着出去表演,马裨是不能受伤的,受伤的只能是人,而他现在已经不是人了。

他每次去看常勇的时候都给她带点吃的,可是他绝不肯过夜,和她坐着聊一会儿就走了,常勇怎么留他他都不肯。事实上,他对常勇的整个态度都不及从前了。他整个人变得很生硬很暴烈,好像那砍在他身上的每一刀、插进去的每一支钢钎都在他身体里一个最幽暗的部分沉积下来了,它们像落叶一样越积越厚,直至在他身体里开始发酵,开始变质,开始蜕变成一种戾气。以前她留他的时候,他便会怜惜她,留下陪她,可是现在,他连头都不回,带着一脸伤疤阴郁地坚决地离开了。他带给她什么吃的的时候,也会不容商量地对她说“你快把这个吃了”。就在她说话的时候,他会非常暴躁地打断她的话,不让她再说下去。

然而这暴戾让常勇心生舒服,她知道这种暴戾不过是他的一支援军,他必须靠这点戾气来支援自己的软弱、无用,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有一点虚张声势的狰狞。他借用了傩戏中那个驱鬼人的面具,戴在了自己脸上,这一戴他就再也不愿摘掉了。因为他躲在面具的后面忽然产生了一种温暖安全的感觉,似乎这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好去处,他躲在这面具后面其实谁都找不到他,那个他本身忽然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他情愿他消失,因为他太厌恶太看不起他本身了。他越是暴戾,她越是心疼他,因为她知道,他越是暴戾便越是难熬,因为他本身摇摇欲坠,他快撑不下去了。